一曲悲音——聊聊《武俠帝女花》

文/咖啡香氛

1957年，一代戲曲宗師唐滌生將清代黃燮清所創戲曲《帝女花》進行瞭改編，大獲成功名揚四海，一時之間，無論在國內還是海外華人聚居的地方，一曲香夭“落花滿天蔽月光”隨處傳唱。

24年後，香港麗的電視臺推出當年聲勢浩大長達50集的巨作《武俠帝女花》。《武俠帝女花》故事主線就是由戲曲大師唐滌生的粵劇名作《帝女花》改編而來，原著內容的典雅端莊，使得整出電視劇有瞭典雅動人的基礎。麗的電視臺當年精心制作瞭這部長劇，演員陣容豪華，米雪、餘安安、劉松仁、莫少聰、楊澤霖、白韻琴、王偉、劉江、董驃……當然，能吸引我翻出這部30年前的老劇來看，一定要有演員薑大衛。彼時薑大衛已從大銀幕轉形小銀屏，在1980年已經拍過當時膾炙人口的武俠劇集《大內群英》，此次再度由電影人身份出演電視劇，也是當時麗的電視臺與無線對抗的法寶之一。另外，這部劇的監制是香港著名電視人蕭笙，16年後，他所監制的另一部電視劇《雪花神劍》成為諸多尊迷們的掉坑之作。

這是一部處處彌漫著古典芬芳的劇作，不管是音樂、服飾、人物神態動作、還是情感的表達方式，都可以尋覓到一些戲曲的影子。又因為它的集數長達50集，被快餐劇目與視聽大片洗滌過腦子的現在的人們，很少有人會有耐心慢慢看完它，會覺得它服飾可笑，拍攝陳舊。隻是，應當，還有少部分像我這樣的人，會坐在黑暗中緩慢地癡迷地沉浸進去，絕不快進，而是一集一集地看完它。不僅僅是出於對古典的尊重，而是那種暗黑芬芳的讓人窒息的氣息，讓我入瞭迷地追看下去。

如果，你能給我一盞茶的時間，那麼，請和我一起打開電腦音箱，聽一曲如泣如訴的《帝女花》，讓我來聊一聊，那些遙遠時空中的影像。

【關於故事】

《帝女花》原著以明朝最後一個公主長平經歷國破傢亡為故事背景，從她奉皇命選婿開始，下嫁太仆之子周世顯，至闖王李自成攻入京城，崇禎手刃眾皇女後自縊。長平公主被周鐘救返藏於傢中。後來清軍滅瞭闖軍，於北京立國。長平公主知悉周鐘欲向清朝投降，幸得周鐘之女瑞蘭及老尼姑之助，冒替已故女尼慧清，避居庵中。世顯偶至，遇上扮作女尼的長平公主，大為驚愕，幾番試探下，長平重認世顯。然而此事為清帝知悉，勒令周鐘威迫利誘他們一同返宮。夫妻二人為求清帝善葬崇禎，釋放皇弟，遂佯裝返宮，並在連理樹下交拜，然後雙雙自殺殉國。

《武俠帝女花》即在此故事基礎上加入若幹輔線與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薑大衛所飾演的袁崇煥之子中原桃花劍袁若飛，一個白衣翩飛仗劍行江湖的驕傲男子。我記得在金庸筆下的《碧血劍》裡，袁崇煥的兒子名叫袁承志，愛上的人是金蛇郎君的女兒溫青青，愛上他的人是長平公主阿九，我並不喜歡金庸筆下的袁承志，卻獨愛《武俠帝女花》裡的袁若飛。

忠良之後，整部劇中的第一高手，風流狂傲的白衣劍客。中原桃花劍，僅僅是這個名號，就足以讓他成為閨中少女們夢中的主角瞭，更別說微微一笑便是傾城的風度。所以，青樓中千金難買一笑的無雙姑娘，竟然肯為瞭他而跳舞，而深得崇楨帝寵愛的昭仁公主，竟也對他一見而鐘情，再見而深情，癡戀不已。

即使是男人，闖王部下陜西大環刀劉宗敏，也對他佩服不已，尊為兄長。曹化淳、崇楨帝、長平公主、闖王、多爾袞，無一不想得到他的力量，想讓他歸服於自已。這樣一個角色，讓我想起的，是《大內群英》裡的曾靜，跟袁若飛一樣，曾靜也是普天之下權勢所爭奪的目標。同樣的，曾靜悲涼的命運，將所有尊迷虐得體無完膚的疼痛，在袁若飛身上再次重演。

他愛上的人竟然是長平公主。殺父仇人崇楨帝的女兒。這個女人美麗、高貴、聰慧、心機深沉，堅硬如男子。正所謂“聰明不過帝王傢。”她知道袁若飛傾慕自已，在昭仁公主的百花宴上，她聽到袁若飛緩緩彈出的那曲古箏《二喬詠》，看著對面男子眼神中傳來的綿綿情意，她如何不懂？隻是他是皇妹昭仁公主深愛的男子，又是罪人袁崇煥的兒子，她縱有動心，卻無相戀之意。於是，她款款一曲《天上人間》，對此情作瞭婉拒。袁若飛雖然失落，卻並無癡纏之意，從容後退一步，至此便做瞭長平公主的知已，以朋友相稱。

長平公主雖然是劇中絕對的女主角，但是我並不喜歡她。我也並不覺得她有多愛附馬周世顯，她的選擇利益的必要。若論動心，她其實也是對袁若飛有過動心，隻是她的愛情，是精確計算的結果。袁若飛若是歸順崇楨帝，那麼附馬就是袁若飛瞭。從政治上來講，長平城府深沉，手腕狠辣，比她父皇強過百倍，從愛情上來講，她非常理性，她懂得利用身邊的男子，愛情也隻是她維護國傢的武器。其實我很同情她，因為長平跟本就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沒有真正地從內心裡從情感的需求上愛過人。在她生命中排第一位的，永遠是國傢，這是她身為明室公主的命運與責任。國破傢亡，山河破碎，她流落民間，最後與附馬飲毒酒身亡，其實也是一種解脫，身為公主，沒有一天不在憂國憂民，對她而言，一切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死亡是真正的輕松。

相對長平公主來說，更喜歡她的皇妹昭仁公主。這個公主任性、刁蠻、暴戾、感情用事、對袁若飛癡纏到底，但她的用情卻是至純至真，直至為袁若飛自刎而亡，那時，袁若飛才明白這個公主除瞭刁蠻任性外，還有他不所知的剛烈與深情。他咬破手指，在她的碑上寫下“妻昭仁之墓”，他在她墓前立誓，為她，今生絕不娶妻。隻是，伊人香魂已夭。她永遠不知道，他開始心中有她，是在她死去之後。

昭仁生前無論多麼努力，也換不來袁若飛的深情。他的情，隻給瞭她的姐姐長平。因為長平的遊說，他替明室殺瞭權傾朝野的曹化淳；因為長平的下跪哀求，他放過瞭殺父仇人崇楨帝；為尋找流落民間的長平，竟然不遠千裡來到關外，甚至捉住多爾袞的女兒端格格，在多爾袞眼皮底下殺掉國師；為瞭救落難的長平，他與陰陽教主決鬥，雖勝卻負重傷；因為長平要他好好護送她的弟弟，在身中劇毒之下，他竟然硬生生用劍削去瞭自已中毒的右臂，劇痛之下，他仍念叨的是“我不能死，我不能死，要好好將皇子護送到史將軍那裡。”

雖萬千人吾往矣。這樣的心跡千軍萬馬也不能阻擋。

他其實對功名利祿不屑一顧，所有替明室做的一切，隻是因為長平。聰明如他，其實知道長平的心意，所以有一次，當長平再次來找他時，他背對著長平，終於低低地說出瞭這樣一句話“你總是有事才會來找我。”長平對著他的背影說“我們隻是有緣無份。”

是的，在長平的心中，他遠比附馬周世顯更有力量，所以每當危難時，她想的的第一個人總是他。她知道他會對她有求必應。她說他是她的知已。如果她生在尋常人傢，她選擇的夫婿必定是袁若飛而不是周世顯。隻是，隻是她生在亂世的帝王傢，國傢興亡是她避不開的路。

不知亡國恨的，隻是那隔江而唱的商女。山河破碎朱顏改，公主的愛情必需讓步於政治，國恨傢仇才是永恒的主題。

81616d68ffdeae7a9c74f763b475da13

【關於音樂】

很多影視劇，多年後再看，劇情已變得無關緊要，然而音樂卻無法忘記。比如我們現在聽到“萬裡長城永不城”，想起的就是黃元申版的《霍元甲》；或許我們早已分不清若幹個版本的胡雪巖，卻能夠頑強地記得那首羅文的《塵緣》；而談起《射雕英雄傳》，我們腦海裡自動浮現的就是那句“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

這個世間，有一些東西註定是不朽的，文字是，繪畫是，音樂也是。

必須要贊一下《武俠帝女花》裡的音樂，主題曲與插曲都由香港一代奇才黎小田作曲，由被稱為“詞壇聖手“的盧國沾填詞，這兩位大佬在幾十年後均獲得香港音樂終身成就獎。在八十年代初，不管作典還是填詞，都相當考究典雅，尊重故事情節與人物的設定。特別是詞，且不要說主題曲的歌詞，插典的歌詞也填得相當動人。比如那首《歌吟動地哀》，歌中唱到“悲聲撼人地也哀，江山一朝變火海！翠蓋竟蒙塵，惡噩迅即傳關塞。戎人帶哭問，帶哭嘆，問清兵何來？四處呼爺娘，萬裡呼兒孩，逃時向北望，要歸去，但傢國何在！”

拍案大贊。隻是短短幾句，悲愴與離恨便呼之欲出。

這些歌的演唱者是當時香港歌壇赫赫有名的紅星張德蘭，張的嗓音清婉哀怨如泣如訴，入骨的悲涼，與故事發生的國破傢亡、外族入侵的歷史背景完全融為一體。

另外，劇中的南音也相當動聽。所有南音皆借說書人柳敬亭而唱出，當柳敬亭初亮相唱南音時，就覺得這個男子身上有一種不尋常的氣質，後來才知道柳敬亭的扮演者就是香港粵劇紅伶、香港粵劇藝術促進會主席梁漢威。

大約受古典藝術熏陶出來的人，舉手投足間都與常人不同。我記得很多年前看瀧田洋二郎導演的電影《陰陽師》，初見野村萬齋所飾演的安倍晴明，驚為天人。後來知道他是日本國寶級的狂言大師，電影裡的一舉一動，坐姿站姿走路的樣子，都有幾十年的狂言功底。

梁漢威也是如此，臺詞的念法與身段，都有一種古典戲曲的味道。他唱的南音真是動聽得緊，一下子就抓住瞭心。《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裡的盲老者唱的南音蒼涼糾結，卻又帶有塵世中油滑的味道。梁漢威的南音帶有粵劇小生的清朗，古典雋永，甚至沒有煙火氣息，真是愛極瞭他的唱腔。不管是《英雄淚》、《進曹》，還是《明末遺恨》，曲調就是那麼幽雅清婉和悲愴深沉，散發著古典的芬芳。

《武俠帝女花》能讓我沉下心來觀看，音樂功不可沒。

f74b45a76442dc3a0c80e3d6d4f287e2

【關於阿尊】

李嘉誠在說到房地產時，有一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地段、地段、還是地段。我想說的是，讓我能對一部幾十年前的渣畫質老片動瞭下筆的心思，也隻有一個原因：薑大衛、薑大衛、還是薑大衛。

拍《武俠帝女花》的這一年，薑大衛34歲，已經是一個7歲小女孩的父親。多年的婚姻生活帶給他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小薑時代的戾氣與凜冽。他的面容變得飽滿溫潤，身材也不再是小薑時代的單薄瘦削，他不再是那個個性十足眼神酷得可以殺人的少年，如果說1980年的《大內群英》裡的曾靜還有那麼一點小薑的樣子，那麼，在1981年的《武俠帝女花》裡，小薑已經消失瞭。

薑大衛演藝生涯的中薑時代，自《武俠帝女花》開啟。從這部片子開始，他有瞭一種沉靜的可以細品的茶式之美。不再像一杯刮喉的烈酒，飲下後熱血沸騰如火在燒。他成為瞭茶，初飲平淡，再飲醇厚，回甘，唇齒留香。他看人的眼神，也變得溫暖而包容，他的模樣，竟然有瞭些忠厚的意味，而其實袁若飛這個角色，實在是一個風流浪子。

他演過浪子，江南浪子，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殺手，在他的小薑時代。隻是江南浪子也並不風流，雖然常駐煙花柳巷，但是他的臉上，就是有一種幹凈冷冽的味道，看不到半點情色與油滑。進入中薑時代，經歷紅塵瑣事，他的臉上，也依然看不到油滑。他還是那麼幹凈，溫暖而幹凈，依托於骨子裡的底色，他真的是跟風流浪子絕緣。

雖不風流，卻具有風流的底氣。我想說的是，他依然美得讓人兩眼發直。白衣翩翩的濁世佳公子，眉目如畫。微微一笑的時候，當真是讓人魂飛魄散。跟小薑時代一脈相承的，是他骨子裡永遠的傲氣。劇集的前部分，他顯現出來的是驕傲，中間變成瞭冷傲，到瞭劇集的後面，他又變成瞭孤傲。他的角色，始終還是帶有他獨具的個人魅力。

在這部劇集的後面，他再次上演瞭獨臂人。1971年的《新獨臂刀》、1976年的《獨臂雙雄》，1981年的《武俠帝女花》，在這三部劇中，他都斷掉瞭右臂。在《武俠帝女花》裡，出現瞭跟《新獨臂刀》驚人相似的橋段，雷力是斷臂後躲在鄉村小酒店裡當打雜的店小二，袁若飛也是斷臂後在鄉村小酒店當打雜的店小二。所不同的是，小薑時代的雷力斷臂後袖子紮在腰間，依然顯得身形瘦削清秀，而中薑時代的袁若飛，空袖子紮在腰間後就顯得有些臃腫難看。雷力當打雜的店小二，卻依然有種蓋也蓋不住的峰芒，袁若飛當打雜的，卻讓人心中平生出幾許悲涼。

原來時光，倒底還是要帶走一些東西的。

那個刀鋒一樣的少年，再也回不來瞭。他被關在瞭時間之門中。

可是時光，也要給我們相同的饋贈。少年消失在如血的夕陽下，當你還在嘆息痛恨的時候，中薑已然來臨，溫潤如玉，笑容仿佛冰河邊綻放的花朵。於是，你知道花朵永謝永開，時光會帶走你所留戀的，但是時光，它也會帶給你另外的溫暖心動。

因瞭這份心動，你知道，其實，永遠，並不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