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題目為本人依文章內容所加
本文節選自《論“耽美”小說的幾個主題》,原載於《文學評論》2012年第5期
作者:張冰
歷史上的唯美主義者或許向來不乏烏托邦熱情,從羅爾斯到佐藤春夫,無論在現實介入還是寫作虛構的層面,他們都實踐瞭試圖用唯美的理念來構建一個合理社會的想法。所以,那些認為唯美主義除瞭美之外不關心任何非審美事物的看法,從根本上是一種誤解R。
與之相比,“同人女”對於“耽美”烏托邦的構想要簡單得多。這個烏托邦的時間秩序是極其奇特的,似乎奉行著雙重標準:時間會在外部世界流逝,卻在美少年身上(至少是在外貌上)保持靜止。以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為背景的《世界之灰》“是一部網絡上稱之為“世界名著風格”的“耽美”小說。作者顯然對歐洲文學經典十分熟稔,整部作品像是雨果、黑塞、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學風格的雜糅。在這部作品裡,當阿爾佈萊希特最初見到教士萊涅時,他判定這個外表“纖細而美麗”的年輕人“有種與現實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強烈幻想和自我懲罰傾向”。多年後,阿爾佈來希特再次見到萊涅,卻驚訝地發現這個年輕人仿佛生存在歷史時間之外,帶著一種對於現實的冷嘲。幾乎每一部“耽美”作品裡都存活著這樣一個“美人”。也許時間之於美少年最大的意義在於,歷經瞭考驗,他們仍然相愛,甚至比過去更加相愛。經驗不會累積為成熟的狀態,隻是重復證明著最初的純潔。“美人”的美似乎擺脫瞭歲月的侵蝕和物質羈絆,升華為一種關於美的理念,一種不生不滅的精神性理想。因此,對“美人”的愛,也就不能僅僅等同於世俗的愛欲,還意味著對於美的理想的永恒追求。
可是,這個烏托邦是如此的脆弱,隻要作者足夠誠實,他就不得不從事一項一邊建構、一邊拆解的工作。《世界之灰》裡,革命者亞瑟和修士萊涅彼此相愛,卻因信仰不同無法相守。直到他們被各自的信仰世界遺棄後再度相遇時,年輕人孤獨的身心才真正地結合在一起。他們並沒有安居於二人世界的甜蜜之中。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盡管外面的動蕩世界佈滿瞭絞架和墳堆,但隻有和那個世界中更廣大的人群生發出一種血肉相連的關系,他們才能真正獲得生存的意義。可惜這條通向人群的路並未走通,亞瑟和萊涅在經歷瞭慘痛打擊後,再次蜷縮回瞭“甜蜜的房間”。而這最後的返回,與其說是主動的選擇,不如說是疲倦的無奈。在隱喻意義上,《世界之灰》像是一部“耽美”在革命後中國的發生史。在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信仰失落之後,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凸顯出來,當個人無法依靠群體的生命延續來克服面對死亡的恐懼之時,唯美—頹廢便成為瞭一條自我解救的可行之途。《世界之灰》裡,亞瑟曾發誓要終結上帝建造的“沒有公義的世界”,但作為上帝/父親的叛逆的私生子,他試圖“建造一個新世界”的理想也最終破滅瞭。小說最終歸結於虛無,但這並不是《世界之灰》所達到的制高點。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萊涅面對著戰爭中的亡靈,漸漸覺得,在大地之下,“似乎隱藏著一個尚未被任何人察覺、然而將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瞭所有的想象和期待。”隻是他無法解釋這種希望究竟源自何處。就此而言,《世界之灰》似乎看到瞭“耽美”烏托邦自身的局限性,它擊碎瞭“甜蜜的房間”用以區隔個體和世界的玻璃墻,但接著它就輕易地承認無論是墻內的小世界還是墻外的大世界,都是無望的。它希冀著另一個和這兩個世界都截然不同的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存在於“耽美”的道路所無法抵達的未來。這種試圖穿透黑暗、更開放地想象歷史和未來的努力,也許是這個作品中最為閃亮的地方,盡管這光芒微弱而空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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