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后,烟雨朦胧。
北凉道,清凉山。
一名体态臃肿如猪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漆黑氅袍,行走在青葱湿漉的草地上。
这位体重大约有着三百斤重的大胖子,慢步游行在清凉山上那竖立有足足三十二万座之多的北凉碑林之中。
北凉很悲凉,但更凄凉。
自从凉莽大战定局以来,清凉山就很少有人来了。这就更加显得这座满山皆是北凉碑的清凉山更显萧瑟,甚至还有点寞落。
身着黑氅袍的中年胖子,在碑林中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座錾刻有六个字的石碑前停步,然后盘膝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
中年胖子双目凝视著面前这座名副其实的凉王碑,神情复杂。
这座石碑上,錾刻有“北凉王”与“徐凤年”六字。
细雨蒙蒙,凉王碑早已湿透,其上还可见水滴流淌成一条垂线。
“殿……殿下!”
也不知为何,这位黑袍胖子失声轻呼了一声。语气之中竟有点哽咽。
他可不信什么“北凉王身死太安城”的谣言,对于这些狗屁谣言,他褚禄山听到谁说一句,就杀他全家。直到杀光那些散播谣言的人为止,直到杀得这座人间,再也没人敢散播这句话为止!
他褚禄山,说到做到!
没来由的,这位褚大胖子抬起头,仰面望向烟雨朦胧的天空,他自嘲笑道:“世人都说我褚禄山是大奸大恶之人,恨不得我早死早超生,可既然我褚禄山都没死,那北凉藩王徐凤年,一个自愿替中原守国门的藩王,凭什么比我先死?”
“所以,我相信,我始终坚信着,那位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世子殿下,一定还活在这座人间的某处。因为我始终觉著,这位半生悲苦的世子殿下,一定会好好的替自己活一次。”
说罢,这位足以令中原小儿闻名皆啼哭的褚大胖子,扭头望向了碑林的某处,只见一位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手里分别提着四五坛子好酒,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
这位曾在妃子坟一役便名动天下的男子,号称“白熊”。
“哟,原来是老袁呐,你怎么到这来了?”瞧见是故人来访,兴致本就不如何高涨的褚禄山,心里面难得的多了些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正是春秋人屠六义子之一的白熊袁左宗,面无表情地向褚胖子点了点头,同时还不忘高提手里的酒坛,平静道:“原本就是来给义父送点酒喝,就顺道过来替世子殿下送上几壶咱北凉地道的绿蚁。”
即便过了十数年,体重也不见减轻的褚禄山故作哼哼道:“还算你袁左宗有点良心,也知道咱们义父和殿下都喜欢喝绿蚁。”
平常不茍言笑的中年汉子罕见地露齿微笑道:“那是自然,在咱们北凉人人都喜欢喝绿蚁……哦!对了,除了那个爱喝黄酒的老马夫之外。”
褚禄山仿佛是见到了一副极为罕见的奇妙景象一般,连连感叹道:“老袁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家伙居然牙齿上卡著菜叶子就来见义父了,也不怕义父他老人家笑话你。”
袁左宗立即收敛笑容,板著脸一语不发。
见他如此,自认奸计得逞的褚大胖子,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袁左宗没有和这个恶名昭彰的褚胖子太过计较,只是慢步行走到褚禄山身边,在那块北凉王的墓碑前蹲下身,将手里抱着的那几坛子绿蚁酒放在了碑前。
石碑上,没有墓志铭。
只有简简单单的“北凉王徐凤年”六个刻字。
就连生于何年,卒于何年,也都未曾凿刻上石碑。
一生戎马、陷阵沙场的中年汉子,揭开其中一坛酒的泥封,闻著扑鼻而来的绿蚁酒的熟悉气息,他小声呢喃道:“殿下,袁二哥……来看你来了。”
春雨淅沥。
褚禄山喝了口手里的绿蚁酒,望向身边的中年汉子,他试问道:“老袁,你说世子殿下真的身死太安城了吗?”
袁左宗瞥了眼褚禄山一眼,随即仰起头,看向烟雨朦胧的天幕,无奈叹息道:“当下的这座人间,北凉王徐凤年是真的死在了太安城。但……”
“但?”褚禄山不解其意。
“但这座人间也因此多了一位不问庙堂事,只顾眼前人的江湖客……”袁左宗给自己灌了口酒,一脸的陶醉道:“果然呢,这座人间没什么好的,也就绿蚁还行。”
也不等褚禄山开口辩驳几句,就听闻清凉山的山道上远远传来豪迈的大笑声。
却见这座竖立有足足三十二万座北凉碑的清凉山上,陆续有数百道人影相继登山。
不多时,这数百道人人手里各提绿蚁酒的身影,已经先后站到了袁左宗与褚禄山的身后,在他们这些人之中,不乏有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有人至中年的汉子,更不缺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而看他们的装束,皆是一些寻常的市井布衣,或是普通的武士长衫,值不了几个钱。
“哟,咋都来啦?”褚禄山望着眼前的这数百人,神态中透露著些许吃惊。
对于这位脾性在这十多年来改变许多许多的褚大胖子,所有人都有些不自在,但能见到如此平易近人的褚禄山,他们也只当是每年仅此一次,过时不候了。
“呵呵,就冲著今儿的这个日子,我们这些北凉旧部,能不来吗?”人群中立即有位中年汉子出言笑道:“再者说,我们若是今儿不来,你褚禄山还不得把我们家的祖宗风水祠堂都给一把火烧喽?”
“哈哈,哪有哪有……”褚禄山开怀大笑。
袁左宗环顾一圈,然后干咳一声,道:“既然大家伙都来齐了,那咱们就敬殿下一杯。”
“我说老袁呐,这一杯酒哪够殿下喝的,咱们得敬殿下一壶才是。”褚禄山提起一壶酒,并将酒壶的泥封揭开,闻著诱人的酒香,高声郎朗道:“北凉有凤,字天狼,守西北,拦草莽……此生不负北凉,不欠中原……”
说著,这位曾担任北凉都护的褚大胖子,高提壶中绿蚁,高呼道:“老臣——褚禄山!”
一旁的袁白熊也同样高提已经开了封的酒壶,大声道:“袁左宗!”
人群中立即有人纷纷效仿这两位接连参加了春秋战役,以及凉莽战役的国战名将,高声道:“北凉道老经略使李功德……”
“北凉游弩手——李翰林!”
“陆斗。”
“北凉——曹嵬。”
“郁鸾刀。”
“陆承清。”
“皇甫枰!”
“宋岩。”
“洪骠!”
“常遂。”
“洪新甲。”
“曹小蛟!”
“汪植。”
“洪书文。”
“李陌藩。”
“燕文鸾。”
“顾大祖。”
“刘文豹。”
“……”
“宁峨眉。”
“寇江淮!”
“谢西陲。”
“陈锡亮。”
“徐北枳,”
“——敬北凉王,徐凤年!”
那一日,北凉清凉山上,数百声敬酒,宛若当年的北凉老卒那六百声恭送,慷慨激昂。
北凉,不悲凉。
同日,在东海武帝城,当今中原最强两人为了他们当年定下的武帝十局,鏖战正酣。
早已被江湖人士默认为天下第一人的陆地蛟龙余地龙,抬手便是一记仙人抚顶,须臾间,那位身穿一件文士长袍,背负竹箱的年轻人头顶上空,轰然炸响,朦胧烟雨四散飞溅。
那位“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年轻人,正是与这头陆地蛟龙定下武帝十局的茍有方。
即便是这一记出自绰号“黑虎”的“仙人抚顶”,也只不过是让这位刚从武当山下山游历的年轻人几个踉跄前行而已。
因为年幼时放牧而晒黑了皮肤,最后又因征战沙场数年,才彻底让自己的肤色成黑褐色的年轻人,没有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反而是有些意味深长的看向半空中那漂浮着的十二柄陌生飞剑。
飞剑十二,又十二。
这位平时与人厮斗时从不废话的黑肤年轻人,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身后背负著的这只竹箱里,该不会还有飞剑吧?”
茍有方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随即,果然又从他背后的竹箱中陆续飞出了十二柄精巧飞剑,共计三十六!
三十六柄飞剑,与御剑者心意相通,它们分别以六为基数,各结六座剑阵雷池。此外,这六座剑阵雷池遥相呼应,适时互补阵眼,紧密无疏,极难破解。
一旁将这一幕毫无保留看在眼中的青衣男子吕云长,无可奈何地抽了抽嘴角,直呼道:“大蚯蚓,这你还用得着打?”
余地龙咧嘴笑道:“不打过怎么知道。”
说罢,他一袖挥出,袖中红丝缠绕如赤蛇盘桓,繁杂至极。
远处,身旁已有三十六柄飞剑构成雷池剑阵的茍有方,只是微微摇头,随即他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就已灰蒙蒙的天穹,呢喃道:“轩辕敬城的意气风流,我茍有方,心神往之。”
接而,这位负笈年轻人,低头看向了那头陆地蛟龙,平静道:“古有布衣挥剑斩白蛇,今有我茍有方信手斩蛟龙。”
话音才落,却见这位年轻人两袖鼓荡如球,一身长袍更是无风飘摇,“天惊,落雷。”
年轻人好似口含天宪,一语说罢,灰暗天穹突然炸出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有一道皇宫蟠龙柱般粗壮的紫色雷霆,垂降人间,直劈武帝城外的那名黑肤年轻人。
余地龙屹立当场,双目之中没有丝毫的胆怯,他两手高抬,护在头顶,十指弯曲如钩,硬接这道紫色天雷。
雷霆滚滚,紫光大盛。
余地龙衣袖破碎,袖中藏匿的赤蛇红丝更是被这道紫色天雷给绞烂成粉碎,他的两手更是因此皮开肉绽、白骨隐现。
可即便如此,这头陆地蛟龙的脸上仍是没有透露出丝毫的怯战情绪,反倒是在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了强烈的战意。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负笈年轻人相继开口,“地牛翻身,不见龙。”
果不其然,就在年轻人说完这七个字的时候,武帝城方圆五百丈以内,轰隆作响,地面相继龟裂出数百上千道裂纹,接而开裂分隔成无数沟壑深渊,就连屹立百年的武帝城也都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迹象。
即便现如今天地间异象横生,可余地龙丝毫不觉奇怪,他曾听师父提起过,茍有方算是张家圣人半个徒弟,那他茍有方能成圣也并不稀奇。
“去,快去保护好绿鱼儿!”余地龙猛然回头,瞪向那位仍旧站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的青衫年轻人。
吕云长没有犹豫,转身便直奔武帝城头。
而在此时,武帝城头,却见那一袭绿袍的身边,竟是站立著一位腰间挎刀的中年男子。
这位中年男子一脸狞笑地盯着这位绿袍女子,语气不善道:“你说我要是拿你来威胁那头陆地蛟龙,会不会让他毫不犹豫的把命交给我?”
“你脑子有病吧?!”绿袍女子毫不犹豫道。
中年男子气极反笑,一把将绿袍女子从动乱不稳的城头推了下去。
吕云长高高跃起,将绿鱼儿抱在怀中,只是下一刻,他就被那位从墙头纵身跳下的中年男子一脚给踹飞出去老远。
即便如此,吕云长还是死死地护住了怀中的绿鱼儿不受到一点伤害。
腰间挎刀的中年男子,看也不看吕云长,反倒望向武帝城外的那两位年轻人,大言不惭道:“你俩倒是继续打呀,怎么就不打了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等到现在的,你们两个最好是打个两败俱伤,然后我袁庭山就能够将你们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脑袋给割下来,到时候整座天下都知道我袁庭山亲手宰了陆地蛟龙和天下第二。”
男子的声音不大,但却是让武帝城外的所有人都清晰入耳。
“袁庭山?”
两位厮斗正酣的年轻人,面面相觑,“他谁啊?”
唯独一旁观战的小道童神情复杂,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嘴上呢喃重复道:“袁庭山……袁庭山……你叫袁庭山?”说到最后,小道童的嗓音竟有些颤抖。
他没来由地仰面望向雨幕天穹,紧紧闭上眼,须臾间,他又缓缓睁开眼,“袁庭山……好你个袁庭山……”
在远离东海武帝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武当山上,一名正在小莲花峰的龟驼碑上闭目打坐的年轻道士,忽然睁开眼,接而,面露微笑,“一眼指玄又天象……李玉斧,在武当恭候小师叔回家。”
拒北城外。
有一名白衣女子,孤身坐立在一辆墨家巨子亲手制造的机关轮椅车上,慢悠悠地行驶在苍茫黄沙上。
该名女子相貌一般,而今又是两腿残废,即便是孤零零一人在战火熄烟的边境游荡,也不会有人觉著奇怪。
当然,她也不能说是孤零零的一人吧,毕竟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有一位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与一位身段修长的年轻女子共同骑乘在一头体型庞大的黑虎背上,共同守在这位白衣女子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拒北城外这一带竟然不同中原或是北凉道,天上没有蒙蒙细雨,反倒是有着边关常有的黄风。只不过今日的黄风比之平常要弱小许多,仿佛是为了配合这位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横放著一柄古朴长剑的白衣女子一样,在这里等人。
墨家特制的机关轮椅缓慢的在黄沙上行驶,而每当随着轮椅的行进,跟随其后不远处的黑虎就会在年轻男子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黄沙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袭白衣。
这袭白衣,单骑持枪,由西而来。
黑虎不由自主地咆哮一声,而骑乘在黑虎背上的年轻男子,立即朝白衣女子的背影高声喊道:“姐!姐夫来接你了!”
“闭嘴!”自打白衣出现,便让机关轮椅停止前行的白衣女子,没好气地呵斥道:“就你话多!”
早已开窍不再痴傻的年轻人,傻呵呵的笑着,他由衷的替女子开心。
白衣男子策马相距白衣女子不到一百米时便已翻身下了马背,他牵马来到白衣女子的面前,将手中的梅子酒竖立在一旁,并将缰绳系在了枪杆上,他走近几步,蹲下身,看着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女子,眉宇舒展,语气温柔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白衣女子二话不说,当即就要拔剑,只是她的双手被白衣男子的双手给紧紧抓握在了手心,动弹不得。
没有办法,白衣女子只好故作哼哼道:“你还欠我一剑呢,想好怎么还了没。”
白衣男子摇摇头。
女子瞥了男子一眼,没好气道:“喂!你说让我当你的蜀王妃,这话还算数吗?”
“算!”男子语气坚定。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这还差不多。”
两禅寺。
说到两禅寺,自从寺里又多了一位白衣僧人以后,两禅寺的香火可谓是平步青云,日渐鼎盛。
今日虽是细雨蒙蒙,可两禅寺的香火却始终青烟缭绕,香客络绎不绝,就连大殿屋簷下的功德箱里也都装满了香油钱。
这对一座古刹寺庙来说,本该是一件喜庆的事,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位年轻的白衣僧人,蹲坐寺院里一处偏僻的角落,叹息复叹息。
不多时,便有一位身穿白衣袈裟的中年僧人从禅房中缓缓走出,他也坐在年轻的白衣僧人身边,唉声叹息。
一大一小的两位白衣僧人,一个愁眉,一个苦脸,似有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半晌后,这位较为年轻的白衣僧人,率先开口说道:“师父啊,你说为什么我自从换上了白衣袈裟以后,山下前来烧香拜佛的女施主就越来越多了呢?”
中年僧人叹息道:“笨南北啊,施主来的多难道还不好吗?施主越多,香油钱也就越多啊!”
年轻僧人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颗光头脑袋,含糊其辞道:“可是这些女施主上香就上香呗,为啥老是要围着我呢?这下好了,东西每天都要跟我怄气,她还说什么下山去找徐凤年,还要嫁给徐凤年。这让我如何是好呀?”
“你说啥?!我闺女说要去找……找那徐凤年?”中年僧人大吃一惊。
年轻僧人唯唯诺诺道:“是啊,东西是这么说的。师父,你说咱们要不要把徐凤年身死太安城的这件事告诉给东西啊?”
中年僧人摇了摇头,道:“告诉她作甚?让她伤心吗?南北啊南北,我说你笨,你还真笨。”
年轻僧人伸手又一次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不解道:“师父啊,那你说,下次女施主来上山烧香了,我该怎么办?我是闭门不见这些女施主呢,还是把这些女施主领到你和师娘的面前,让你们二老招待?”
中年僧人仔细思索了一番,这才道:“南北啊,为了咱们两禅寺,看来只好委屈你了。”
“师父……可是……可是这样子的话,东西就不理我了呀。”年轻僧人有些急眼了。
中年僧人伸手一拍年轻僧人的光头脑袋,然后道:“笨南北,所以我才说要委屈你啊。”
“我不管……下次女施主来了,我就把她们引荐给师父师娘,我才不要让东西不理我呢。”年轻僧人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之后,他也不给身边中年僧人任何辩驳的机会,立即从位置上站起身,匆匆离去。
而在年轻僧人离开后,这位上了年纪的白衣僧人无奈地干笑两声,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感叹道:“南北啊南北,你可一点也不笨。”
江西有龙虎,江东有轩辕。
自龙虎山隔江而过,便是江湖上传言的徽山大雪坪。
都说是徽山大雪坪了,自然是在下雪的天气徽山才会有它该有的壮阔景象。
早年间,江湖上曾传言徽山紫衣,在大雪坪观雪悟长生,一夜便跻入陆地神仙境,这就更加使得江湖人对徽山大雪坪趋之若鹜。只是,自从徽山紫衣当上武林盟主以后,想要进入大雪坪的江湖人,实在少得可怜。
就连徽山的绝大部分客卿也都没有进入大雪坪的资格。
今日,大雪坪上没有风雪飘摇的景象,倒是有一场不大的春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
徽山大雪坪的掌舵人,仍是一副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紫衣长裙装束,她盘膝坐在阁楼的阳台上,手边放著一壶自己亲手酿造的当归酒,她仰面望向淅淅沥沥的雨幕,神情复杂。
她爹亲手为她酿造的当归酒,仍有许多剩余,依然是埋在后院的那棵当归树下,只是她不舍得喝。因为那些酒,是每喝一次,便真正的少一些。如果要喝,她也希望是和那个人一起喝。
“想什么呢,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紫衣女子闻声回看了一眼,却见一位白衣女子,侧躺在地,手里拿着一坛子当归酒,偶尔高举酒坛,仰面畅饮。
“你不在自己的逐鹿山待着,来我徽山做什么?”紫衣女子没好气地说道:“你家男人可不在我这里。”
“我知道他没在你这。”白衣女子仰面饮了一口纯酿当归,然后斜眼瞥向那位紫衣女子,她眉眼微瞇,语气却是冷淡如冰,“我来这里,不为别人,只是为你。”
“为我?”紫衣女子哭笑不得到:“我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的?难道你不爱男人,改爱女人了?”
白衣女子嘴角翘起,“那倒没有,我洛阳一辈子只喜欢一个男人,也只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要说女人的话,我洛阳喜欢的人除了那头阴物之外,也只有你轩辕青锋了。”
轩辕青锋嘴角抽搐,道:“我可不喜欢女人。”
白衣洛阳从地板上坐起,背靠墙壁,她淡然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也知道你喜欢那个家伙。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的阳寿不多了,很快,我就会离开这座人间。”
“你要死?”轩辕青锋有些吃惊。堂堂逐鹿山大魔头白衣洛阳,竟然要死?
“喂喂喂,你可别把话说的这么难听行不行?”白衣洛阳似笑非笑,神态颇有些无奈,“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于当今这座人间的人,我会死,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不过呢,我不太放心你。这也正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
“什么事?”轩辕青锋蹙眉道。
“我有没有与你说过,你很像我?”白衣洛阳喝了口味道香醇且延绵的当归酒,一脸认真道:“我在你的身上,仿佛见到了八百年前的我。所以,在那个家伙的众多女人之中,不论是十九停之后再无陆地神仙的白狐儿脸,或是继李淳罡之后,可剑开天门的西楚公主,我都不喜欢,更不认可,唯独你轩辕青锋,最对我白衣洛阳的胃口。我认可你……做那家伙的女人。”
“呵呵……”轩辕青锋对于白衣女子的这番说辞倍感无奈,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只是知道即便自己喜欢那个家伙,自己也愿意嫁做人妇,可人家不愿意,还拿她当兄弟,这让她怎么办,她能够怎么办?
似乎是看穿了紫衣女子心中的所想,白衣洛阳只是盯着这位紫衣女子打了结的那两处裙角发呆,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说道:“他那边你不用担心,要是他敢不同意,我就打到他同意为止,你也不用在意我打不打得过现在的他,那个家伙,我谅他也不敢对我这个将死之人动手的。”
听她说完,轩辕青锋只得苦笑几声。
“走了。”也不得轩辕青锋开口,白衣洛阳提着酒坛就朝楼梯走去,“对了,那棵老树下埋著的当归酒,我搬走两坛哈,一坛我自己路上喝,还有一坛嘛,我替你给那家伙送去,算是你娘家的见面礼了。”
偌大的一座徽山大雪坪,唯独留有轩辕紫衣一人,在阁楼上边怔怔无言。等到她回过神来,那个疯婆娘竟占了她天大的便宜,可那个时候,白衣洛阳的身影,早已不在徽山大雪坪。
边镇的茶楼,人影错落。
楼内传来了,几百声吆喝。
绿蚁豪饮,琵琶拍奏。
各位看官,且细听分说。
这江湖风雨,爱恨情仇。
刀光剑影,美了多少人间传说。
且看他口若悬河,衣上有风尘。
却原来是一位江湖说书人。
那东越女子,独守剑池,也只为了曾经那一个人。
那徽山痴儿,情结难解,谁曾想这一结再也无解。
茶楼内,说书匠口若悬河,茶楼外,却见一辆马车慢悠悠远离茶馆。
马夫是两位壮年男子,其中一位手脚各有一条残废,行动不便,而另一位却是长相普通,但有着一双极为好看的丹凤眸子。两位壮年男子似乎交情极深,马车虽行驶的不快,但两人一路上却是有说有笑,直至驶离了这座边陲小镇的城门。
“对了,你就这么跟我走了,不怕嫂子怪你当了个甩手掌柜?”相貌普通、长有一对丹凤眸子的壮年汉子挥鞭轻轻抽了一下马腚。
“没事儿,咱俩是兄弟,更何况,你嫂子信不过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这位手脚残废的壮年汉子,背靠马车车厢的支柱上,意态阑珊,“对了,小年,咱们要去哪?”
“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你不是答应了你那小乞丐,此生不再去京城了吗?”
“不去不行啊,我家闺女在那。况且啊,王生那妮子也不知怎么的,就和陶满武那丫头交上手了。先不说王生背后剑匣里的那些口剑气充沛的名剑,光是姜泥教给她的羊皮裘老头的两袖青蛇,以及剑开天门,都已经使出来了,保不齐连老黄的九剑绝技也都要来上一遍,要是再放任她和桃子过手,我还真怕她喊一句‘剑来’,到时候……哎呀,简直难以想象桃子那丫头能用什么来应对王生的剑。”
“这么说起来,你家大徒弟王生,好像还没学过我的那两剑,要不我也教她两招,让她叫我声师父?”
“可以啊,首先你要能打得过她再说。”说罢,这位生有丹凤眼的壮年男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京城那个方向,却见那一片的天空中,隐约浮现有两座虚幻的大门。
见到此景的丹凤眼男子,有些不明就里地猜测道:“怎……怎么了这是……桃子都能刀开天门了?”
“小年!”一旁手脚残废的壮年汉子立即高喝一声。
回过神来的丹凤眼男子,猛地一扯马缰,让马车强行停止移动。
却见官道的路中央,有一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披着一件白色斗篷,缓缓前行。
“公子,请问进城还有多少里路。”
在马车强行停止后,这位斗篷女子也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她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而最让丹凤眼男子感到吃惊的,还是这名女子身前的那两堆胸脯。
“温华,怎么说?”丹凤眼男子扭头看了眼身边的男子。
被称作是温华的残疾男子,沉默不语,只是望着那名露出了容貌的女子,怔怔出神。
十几年前,他曾喜欢过一个女子,还扬言说什么她一定会是他温华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
可是后来,自打他折剑出江湖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个念想了。
当然,早些时候他也有想过那个女人。
可是,每当他的脑海中浮升起这个念头以后,他就立即掐灭了,不让自己有任何浮想联翩的可能。
原本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应该都忘了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可如今看来,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没有去想。今日一见,故人依旧,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敲打后的沧桑。
白玉狮子滚绣球。
曾经那位红遍整座离阳王朝的名妓李白狮,正是眼前这位身披白色斗篷的步行女子。
李白狮似乎也很意外能够在路上遇见这个男人,原本她也在心里边做好了许多说辞腹稿,可一旦见了面以后,还是眼下这种突然的会面,一时间,竟也让李白狮有些语塞。
良久过后,这位才问过路的女子,便立即向着那位背靠在车厢,手脚残疾的壮年汉子弯腰致歉道:“对不起。温公子,奴家希望请你能够原谅奴家当年所犯下的错。”
“姑娘,您让个道成不?咱还急着赶去京城哩。”丹凤眼的男子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
不过在见到路中央的女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便狠狠一甩马鞭,只听枣红马嘶鸣一声,立即飞奔起来,那位自称是李白狮的女子,立即闪到一旁。
两位壮年男子头也没回,就那么消失在了斗篷女子的视野之中。
而就在马车远离之后,这位站在路边的斗篷女子,在望了眼近在眼前的那座边镇城头以后,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她就按照原路返回。
再说那辆朝京城驶去的马车,那位拥有丹凤眸子的壮年汉子,一把撕下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面皮,露出了他那张即便是女子也都要为之羡慕的阴柔相貌。
他望向身边有些失神的男子,笑问道:“怎么,见到了李白狮,是不是就在想我徐凤年到底有没有夺走了她的贞操?那我若是告诉你,我与李白狮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信不信?”
自废手脚的汉子温华,微微摇头,道:“若真如你说的那样,那我倒宁愿是你夺走了她的贞操。”
徐凤年不再去看身边的男子,转而专注于驾车之上,不过他的嘴巴也没闲着,“实话告诉我,如果当初黄三甲不是让你来杀我,而我又真的夺走了李白狮的贞操,你会如何做?”
这位曾在江湖中闯下了“温不胜”绰号的男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那片灰蒙蒙,且春雨绵绵的天穹,有气无力似的说道:“我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然后给你包一个最大最好的红包,并且由衷的祝福你。”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行吧。”
“对了,小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徐宝藻怎样了?”
“你说她呀?还行吧……”
“还行是什么意思?给个准确的说法呗。”
“嗯……一提到徐宝藻这丫头啊,我就想给一个姓陈的男子,寄点刀片。”
“哦!这样啊……那行吧……”
“对了,我说温华,你下次要是找人运送东西的时候,可别忘了找鱼龙帮呀,他们现在可是中原第一大帮了。而且啊,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傻小子,我听说他已经跟鱼龙帮的帮主告白了呢。只不过刘妮荣那丫头不知怎么就没同意。”
“那可能是告白的话不对。”
“这哪能啊,他可是用我教他的话说的。”
“什么话?”
“当年我爹追我娘时说的那句话。”
“行吧。”
“嗯。”
“对了,小年,咱们要不去江南瞅瞅呗。”
“去江南瞅啥?”
“你看啊,今儿烟雨朦胧的,咱们去江南,岂不是应了‘烟雨江南’那四个字?”
“行。不过,那也得等我们去过了京城再去。”
“江湖问路不问心,问路问得几人行。烟雨啊烟雨……好酒啊好酒……”
“哟,温华,你咋还吟诗了呢?”
“那可不,咱都当上掌柜了,肚子里要没点文化那还是我温华吗?”
“一场烟雨任平生。温华,你他娘的可真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