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清明时节的缘故,近来天气时常细雨绵绵。就在这样的阴雨缭绕间,我又重新翻开了《百年孤独》。
这一次的温故,我意外地发现“雨”在《百年孤独》中的重要性。
在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给我留下较为深刻印象的意象,是“黄色”。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去世时漫天飞舞著细小的黄花雨、马乌里肖·巴比伦身畔环绕着翩翩不绝的黄蝴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开回马孔多的那列黄色火车……
作品中所出现的带有黄色的事物,都不免蒙上一层黯伤的色彩。愈是鲜艳明亮,愈是刻骨凄凉。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是被作者赋予了悲剧与不幸的符号,是小说结局最后走向孤独、悲凉的征兆。
而与“黄色”相比,“雨”则是更加的隐晦、容易被读者忽略或遗忘。但是,“雨”出现的次数不仅不逊于“黄色”,并且所埋藏隐蓄的情感也似乎更胜一筹。
“雨”在《百年孤独》中第一次明显的出现,是六月的一个下午,乌尔苏拉在栗树下向丈夫倾诉哀怨和悲伤。
在孤独的乌尔苏拉身边,只有她日渐痴呆的丈夫,和漫天倾泻的大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这个家族四散天涯,子嗣各在一方,丈夫也呆滞癫溃。作为家族最初的人,看着这个家族的分别离散,乌尔苏拉又怎能不满怀伤寞?
第二次,是在阿尔卡蒂奥行刑前,漫天飘落着绵绵细雨。
成长于一个没有过多关注、没有丰盈的爱的家庭里,阿尔卡蒂奥变得叛逆桀骜。表面上,他强烈地憎恶著布恩迪亚家族的人,并且企图摆脱“布恩迪亚”这个令他痛苦的姓氏。但在最后的时刻里,漫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终于发现自己深深地爱着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家人。
这里的“雨”,充当着蒙太奇的作用,伴随着朦胧绵密的雨丝,一帧一帧过往的画面在眼前浮现。轻微的雨声也像低低的叹息,哀叹阿尔卡蒂奥这荒唐、暴肆的一生。
第三次的雨,也是《百年孤独》中一段经典的情节。
八月的马孔多在烟雨缥缈中朦胧不清,故乡在赫里内勒多的心中朦胧不清。早在这一章的开头,就有这样一句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第一个感觉到战争的虚无。”
这句话再清晰不过地体现出这样一个事实:赫里内勒多在无谓的战争中认清了现实,厌倦了战争,并且想要放弃为之奋斗半生的信仰。失去信仰的他从战争中暂时抽身,把一切精力与信念用在追求阿玛兰旦,企图以爱情疗伤,但却被阿玛兰妲一次又一次无情地回绝。
失去了信仰和爱情,赫里内勒多的精神世界摇摇欲坠、倾向崩溃。
在这样一个迷离茫然的雨天,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也许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面对自己一直追随的马孔多的二代族长、如今迷失在权力中的挚友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赫里内勒多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马孔多在下雨,你还回来吗?
你还是原来的那个崇尚自由、鄙弃虚伪的马孔多的奥雷里亚诺吗?我们还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吗?马孔多在下雨,而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去了呢。
第四次的“雨”降临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从战场回到家乡,在家中短暂地停留以及驻留之后离开的时候。
小说中大多数情节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描述都是沉默寡言、孤傲内敛。作者借晚年的乌尔苏拉对他作了一个透彻的评价:纯粹、罪恶的自大,无情而又冷漠,无力去爱的人。
他秉持着至生孤独的原则,与世隔绝地活着。
多年征战回家之后,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毁去自己在家中留下的一切痕迹,融去金银器、埋掉武器、焚去旧日的诗稿,甚至想要毁掉曾经的挚爱——蕾梅黛丝的遗像。消灭掉这个家中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一切物品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天空依然飘着濛濛细雨。
第五次下雨,是在奥雷里亚诺死去的时候。
就这样,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二代中唯一剩下的男人也离开了人世。
而在前文中,我们也可以从乌尔苏拉的口中得知,奥雷里亚诺同样是在这样细雨绵绵中出生的。
可以说,“雨”这个意象贯穿了奥雷里亚诺的一生,从出生,到征战四方,再到死亡,都有阴雨天气的存在。小说中对雨有细微描写的地方着落三处在奥雷里亚诺的身上,或许是含蓄地隐喻,雨意绵薄、阴暗幽黯的阴天,正像他沉默寡言、阴暗冷漠的性格,同时也喻示了奥雷里亚诺孑然孤独的命运。
《百年孤独》中下的第六场雨,也是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场雨。
这场雨降临在香蕉公司的工人被大屠杀之后,书中对此的描写比较零碎,所以我也就讲书中零碎的片段挑拣出来,拼凑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三千人的尸骨堆满了两百列的火车,遥遥地离开了马孔多。贪婪、暴力而又自私自利的政府用力给了马孔多重重一击,四年的大雨肆虐而下,繁荣的马孔多从此在茫茫雨水中一蹶不振。
让我们稀释这一情节上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拨开浓密的幻想情感,我们可以看到背后的沧桑历史。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一战以后哥伦比亚的经济开始繁荣发展起来,以美国为主的外国资本的渗透更为显著,列强大量投资于哥伦比亚的石油、铁路以及咖啡、香蕉种植园,大肆掠夺哥伦比亚的财富。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后,哥伦比亚的咖啡和石油出口减少,人民生活更加困苦。
小说中香蕉公司的工人要求改善工作条件的大规模罢工,也很有可能就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的前后发生的。虽说死亡的三千人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处理点,但是作者安排这个情节就是为了表现美国资本对拉美的渗透和伤害。
而后来的那场四年大雨,也是在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达饱受剥削和尽忍压榨的哥伦比亚经济上的萎靡和政治上的混乱。
在连绵的雨天里,在灰暗沉闷的苍穹之下,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下葬了,坚韧、痴情、忠诚、细腻、温和的他就这样潦草、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悲伤的乌尔苏拉对着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呼喊道:“永别了,赫里内勒多,我的孩子。替我向我的家人问好,告诉他们雨停了我们就能见面。”
这场雨结束后同样也带走了乌尔苏拉,整个布恩迪亚家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预示著小说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整部小说下来,耗费了作者较大笔墨的“雨”,一共有六场。总体来说,“雨”在《百年孤独》中所表达的情感是哀伤、悲凉和迷茫。但对个人来说,“雨”在文章中的作用也根据人物的不同而有差异。
比如说,在阿尔卡蒂奥临刑前的濛濛细雨,是一种悲情的渲染,伤感氛围的烘托;在奥雷里亚诺的出生和离世时的雨,是对他的凉薄、冷漠的性格的暗示,就像还是胎儿的他在母腹中哭泣一般,是对人物性格塑造的特征。
在这六场雨中,给我影响最深的还是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发电报的那一场。
天地间幽暗一片,唯有雨声淋漓,唯有孤独常伴。一个堪破战争之虚无空洞的人,一个不知道属于自己的远方在何处的人,一个看不见过去和未来的人,在一场 八月的雨中,他迷茫地从世界里清楚地看到了荒凉。
赫里内勒多很孤独,他的精神世界在风雨飘渺中摇摇欲坠,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他的生命尽头盈蓄著孤独。
奥雷里亚诺也很孤独,沉迷于利益和陶醉于权利,而逐渐迷失在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的他,不过是一个无能力去爱的人,不过是一个隔绝外界、封闭自我、坚持孤独的人。
一句电报,深刻反映出的是两个人的孤独。
“马孔多在下雨。”
我的心也在哭泣。
孤独的灵魂一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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