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高校教師,每年最讓我頭痛的就是看學生的論文。尤其是看到表演類學生關於音樂作品認識和演奏技術分析這類的論文。幾乎每個學生都會把作曲傢生平和創作背景當做一個重點來寫,然後真正跟音樂相關的一筆帶過,真真是讓人看得火大。
創作背景這東西有用嗎?這玩意到底是什麼?對音樂理解來說,這東西有價值嗎?這些問題,我每年都會跟幾個學生講,可惜,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沒聽懂我說得是啥。
創作背景這東西,主要是指作曲傢在創作的時候所處的歷史時期和所經歷的事情,這些東西被人收集瞭起來,然後拿來作為理解他那個時期所創作的作品的一個史實依據。這個看上去好像是非常有邏輯的事情。但是事實上這個邏輯是有問題的:
第一,創作在這個時期,不意味著構思就開始於這個時期。
第二,大型音樂作品不像歌曲,可以一天就從構思到寫完,很多構思很久,時間跨越很長,用一個時間點的事情來作為依據有點欠妥。
第三,作曲傢大多把創作和生活分的很開,相互影響並不多。
從實際角度來看,創作背景,在某些方面上可以理解作曲傢的創作目的,但是,這個和理解作品可能還差瞭十萬八千裡呢。比如理查施特勞斯創作《死與凈化》,大多數都認為是因為他在之前得重病,差點掛瞭,所以有所感悟寫的這首作品,同時這首作品前面還有一首敘事詩。他本人和一些傳統也確實向我們揭示瞭一些形象的象征意義,比如開頭的節奏型:
我們通常認為這個聽上去十分不平均的節奏型代表著這個病入膏肓者的心跳。這些東西我們確實可以從一些史料中瞭解也確實有助於我們去瞭解音樂形象,隻不過這種瞭解充其量也就是外行的瞭解,也就是說,在專業領域,這些都是皮毛,就拿上面的節奏型來說,就算知道是心跳,如果演奏得不準確,那這個心跳也就沒意義瞭。
我個人認為,一個創作背景的東西,理解一個歌曲,我覺得還是有些道理的,當然理解歌曲其實有歌詞就夠用瞭,隻不過我們通過背景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會寫這麼一首歌,比如我們瞭解我們當年抗日救亡歌曲的時候,瞭解那個時代的特點,群眾音樂的特質,對於我們理解當時的作曲傢創作歌曲還是有一定幫助的,但是也僅僅限於這種特定的情況。但是如果要理解大型的作品,依靠這種隻言片語一般的史料記載那就困難瞭。
大型作品,什麼叫大型作品?就是內在結構復雜,變化多的作品。變化越多的作品,體現出的音樂性也就越復雜,越不容易依靠一個創作背景來理解它。我們國傢總有個不太好的傳統,那就是給作曲傢貼標簽,當然這些也是跟國外學的,國外一些給愛好者掃盲的書籍裡面經常會用這種標簽式的做法,這種貼標簽的形式其實是非常不嚴謹的,起碼是對作曲傢一生的創作進行一個斷章取義的舉動,這會讓我們很片面的去理解一個作曲傢。就拿肖邦來說吧。我們說肖邦是鋼琴詩人,是愛國的作曲傢。但是我們很少說肖邦作品的詩意從哪裡來,他純粹的愛國主義作品其實也並不是特別的多,他更多的是把波蘭的音樂要素和自己那種不屈的精神在音樂中表現出來瞭,但是他的音樂也有那種很沙龍式的,比如他大多數圓舞曲都是很有消遣性的。即使像第一敘事曲這樣有一定文字內容作為內容支撐的作品,也是很復雜,情緒很多變的,很難用一個詞兩個詞來概括它體現的情緒,像船歌,第四敘事曲這種復雜多變的東西,那就更沒法以一種貼標簽的東西去理解它瞭。用一些文字基礎來理解音樂,這種方式用於歌曲還是可以的,或者作為解讀作品的某個特定細節也許還講得通,但是如果用來解讀一個結構復雜,變化多的作品,這是非常行不通的。標題音樂在文字內容的幫助下,肯定對理解有幫助,但是這個幫助也非常非常的有限,比如德彪西的前奏曲《牧神午後》,即使我們知道瞭牧神是一個牛臉人身的這麼一個怪物,有馬拉美的詩作為文字基礎,想真正的立即和把握這個作品,做出作曲傢需要的那個氣氛,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再就是,背景有時候會騙我們的。這也是我上面提到的,作曲傢把生活和自己的工作分的很開。他個人的情感,對於他的工作的影響並沒有大傢想象得那麼大。比如,貝多芬的第二交響曲。如果研究創作背景會發現那是貝多芬人生最灰暗的時候,開始發現耳朵出問題瞭,焦慮,想自殺,甚至寫瞭遺囑(雖然我覺得那就是矯情)。但是第二交響曲卻是一首陽光到閃亮的作品,第一樂章和第四樂章都充滿瞭活力,第二樂章就像是田園畫一樣充滿瞭恬靜的感覺,第三樂章作為音樂史上交響曲中第一首諧謔曲也充滿瞭喜感。這麼一首作品,和他當時的生活狀態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當然我想也沒有哪個人會真的想用這個創作背景來理解這部作品,因為這太誇張瞭。事實上,我們無論從事什麼工作,在工作中也許會受情緒的影響,但是這種失控在成年人的世界中本身就是一件低概率事件。音樂可以傳導出情緒不假,但是音樂情緒表達都是有以手段作為基礎的。所以,背景這東西,對於理解作品有時候還是有點雞肋。
對作品的理解,無論如何還是在於作品本身。我個人也首演過一些新創作的作品,跟作曲傢交流的時候,他們更多的是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和音樂中具體的手段結合在一起,以及自己選用的素材和表現的內容之間有什麼關系,也就是說,即使有作曲傢的幫助,如果讀譜過程中沒有識別到這些音樂素材的使用,或者音樂素材的處理方式,即使作曲傢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他要幹嘛,在演繹的時候,一樣會抓瞎。在我們面對經典作品的時候,作曲傢大多都已經故去起碼一個世紀的情況下,我們肯定也會遇到一些期待與作曲傢能夠商討的情況,就像我上學的時候,我教授Bramall先生就說過一句話:真想往天堂裡架根電話線。當然,這也僅僅是針對一些細節而已,大部分的音樂內容,從譜面上理解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在學習音樂的過程中,理解樂譜的內容比研究什麼背景要靠譜得多,因為作曲傢創作的是音樂作品本身,而不是拿著作品給我們講故事,這個問題一定要重視。拿著作品講故事,好多時候是講不通的,歐洲音樂的思維跟我們不一樣。梁祝,如果沒有文字的解釋,可能聽起來就不是那個意思瞭。但是一首莫紮特的交響曲,有沒有文字解釋,都是可以的,怎麼理解也都不會錯,這種中西方音樂文化的差異是我們學習西洋音樂的時候要特別註意的。不能按照我們的音樂想法去理解西方音樂,這就等同於用我們的語言邏輯去看英語,這樣學肯定是學不好的。
綜合的講一下,瞭解音樂作品的創作背景看個熱鬧還是挺有意思的。有時候八卦一下也比較有樂趣。但是想通過看背景理解作品,那真的就是走錯地方瞭。哪怕能找到那段時間作曲傢跟誰談戀愛,去哪裡散步,每頓吃的是什麼,也沒法用來理解他的作品。因為這些和音樂創作基本上不沾邊。理解作品還是要從樂譜本身入手,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作曲傢把他們需要的一切都寫在樂譜中瞭。更不要說,相當多的作品我們基本上找不到太多的史料作為背景研究的,到時候還是要根據樂譜的提示來完成演奏任務。所以,背景這東西看看就好,千萬別當真瞭,確實沒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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