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臉色蒼白的天使，摘下面紗，起身。肯定，這是一幕叫《人》的悲劇，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蟲。”

　　——埃德加-愛倫-坡^[1]

　　深夜，瑪麗墓園的墓碑上，爬蟲放肆地在土中咆哮著。月光冷冷地照著，照在被霧氣彌漫的墓園裡。

　　安娜-馬斯洛的墳墓就在這裡，沒有轟轟烈烈的葬禮，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鎖。

　　男人撐著雨傘，站在墳墓前凝視著自己亡妻的靈魂。他經常能夠看到她的靈魂，那是他最心愛的妻子。

　　深夜的墓園異常的詭異，所有的鬼魂都在墓地上遊走，他們歡呼著，就同那癡迷的崇拜者歡呼歌頌著老大哥一般。他們有著同樣嘶啞難聽的聲音，就像那骯臟至極的爬蟲一樣，它們“裝扮成上帝的一群小醜，嘰嘰咕咕，自言自語。”^[2]

　　黑色的雨傘遮住瞭那盞冰冷的月光，在這嗜人的夜裡，他，彭賽尼斯默默地陪伴著妻子。可惜他還活著，他的靈魂依舊囚禁於他的軀體之中。不然，他便可以同他心愛的妻子的亡魂一起遊蕩於這空蕩的荒野之間——同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亡魂遊蕩於荒野一樣^[3]。

　　他矗立於墳墓之前，凝視著妻子的墓碑。

　　他恨，恨那群人。他曾是最有志氣，渴望將城市帶向繁榮的彭賽尼斯-福特。他是連續兩任的副市長，他兢兢業業，誠誠懇懇地為這座城市付出。他也曾經有貪生怕死的念頭，在弗朗西斯-奧威爾-馬斯洛上臺時，為瞭保全自己，完全投靠於老大哥。他是弗朗西斯-奧威爾-馬斯洛的左膀右臂，是老大哥最得力的助手以及最信任的女婿。

　　他不能否定自己是為瞭保全自己而“嫁”給瞭安娜-馬斯洛。安娜，是他的妻子，是老大哥的安排。她是個隨和的好姑娘，在他眼中她是個百依百順的好妻子，同樣也是順從於老大哥的好女兒。

　　老大哥把她許配給瞭彭賽尼斯，她沒有拒絕更沒有反抗，她完完全全聽從她父親的安排。她沒有伊麗莎白·班納特^{[4]的那種偏見與對愛情的倔強，也沒有簡-愛的那種自我的獨立與對愛情的執著。她完完全全聽從她的父親，完完全全依附於她被安排的丈夫。}

　　但就是這樣一個好姑娘、好女兒、好妻子，卻在無意中受到瞭本該施加在他父親與丈夫身上的不幸。

　　死的人不該是她，她是無辜的——彭賽尼斯在心中無限地重復著這句話。

　　他恨，恨那群人，那群冷血的人。他恨，恨上帝，上帝絕對是個不公正的人。

　　該死的人活得風光，善良的人卻遭受不幸。憑這個例子，便完完全全可以駁倒那些被上帝迷惑的人。

　　地獄？難道地獄就同但丁·阿利吉耶裡描述的一樣骯臟恐怖嗎？

　　難道從天而降的就一定是天使嗎？

　　彭賽尼斯站在愛妻的墳墓前思考著這個問題。如今的他隻剩下半張臉。

　　最近一段時間，他發現那張半臉面具已經摘不下來瞭，深深地貼合在他的臉上，仿佛被人施瞭魔法。但是他無所謂，他自己也並不想看到那張被燒焦的污濁的臉。

　　這是一張來自於地獄的半臉面具，是一個署名叫做靡菲斯特的神秘人送給他的。這張面具不至於恐怖，它其實是一張甲蟲面具，隻是那甲蟲像極瞭人的骷髏。

　　某天夜裡，正當他萬般思念安娜的時候，那戴在他臉上的半臉面具居然說話瞭。它操縱著他的半張嘴，說出瞭一堆奇奇怪怪的話語。

　　那話語仿佛來自地獄，像是在自我祈禱的惡魔——它在向撒旦祈禱。

　　彭賽尼斯不知道的是，那張半臉面具正在逐漸地侵蝕著他的大腦。

　　他的其中一隻手經常不受控制，左邊的臉，右邊的手。

　　那天在睡夢中，他的右手居然動瞭起來，一把拿起瞭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槍。

　　“嘭”的一聲將彭賽尼斯驚醒，他發現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向著自傢的天花板開瞭一槍。

　　面具控制著他的一半的大腦，告訴他——他的妻子正在墓地裡等他。

　　從那天起，他在夜裡格外的清醒，每個夜晚他都會來到那片墓地陪伴著妻子。

　　他會同他妻子的靈魂說話，也會同那張面具——也就是他自己的另一半人格說話。

　　自從戴上瞭那張面具之後，他便有瞭兩個人格——

　　一個是他本來的樣子，上進，渴望將城市帶向繁榮，深愛自己的妻子並憎恨譴責那群制造炸彈企圖暗殺他們的人，同時十分的忠誠自己的嶽父弗朗西斯-奧威爾-馬斯洛老大哥。

　　另外一個則陰森恐怖，那是被那半張面具所控制侵蝕的人格，他消極，充滿仇恨，特別是對上帝充滿怨恨，他不屑於天堂，渴望城市營造成為地獄一般“美好”，他正在謀劃著，如何推翻朗西斯-奧威爾-馬斯洛老大哥，並將那些導致他妻子不幸離世的人統統殺掉。

　　兩個人都叫彭賽尼斯-馬斯洛。兩個矛盾，但卻又共存的掙紮人格。

　　——對於老大哥，他忠誠並且謀劃著如何將老大哥取代推翻；對於這座城市，他帶領著這座城市走向繁榮並且謀劃著如何將這座城市毀滅。

　　——毀滅，讓這座城市葬身於火海之中吧！

　　——繁榮，讓這座城市每個人都安居樂業。

　　——推翻老大哥吧！我渴望權力，終有一日我能夠將他取代，成為這座城市最頂端的人！我不想再配合著演戲，我已經受夠瞭那種虛偽的迎合！

　　——忠誠老大哥吧，我是他的女婿，我是他的最忠實最信任的人，為瞭安娜為瞭馬斯洛傢族，我要鞠躬盡瘁，甚至為老大哥獻出生命我都願意！

　　他站在墓前，思緒萬千，他凝視著安娜的墓碑仿佛就像在凝視著自己的妻子一般。

　　——我愛你安娜，我親愛的妻子，我相信上帝，你將會去到天堂，那裡很美好，再也沒有悲痛再也沒有死亡，我為你高興我的妻子。上帝叫我們寬懷，悲憫之心、諒解之心。你已經解脫於悲慘的人世之間，等我，終有一日我會到天堂找你，我的妻子。但願你能夠同貝阿特麗采帶著但丁遊歷天堂一樣為我指引^[5]。

　　——我愛你安娜，我親愛的妻子，我恨上帝！那個虛偽無比的昏庸者！天堂無比罪惡，天堂隻不過是人類幻想出來麻痹自己，給自己的苦難人生找個安慰的理由罷瞭！什麼天堂！此時的你依舊在這荒郊野嶺裡遊蕩！上帝，一個玩弄著把戲愚昧眾生的偽君子！同答爾丟夫一樣虛偽！^{[6]倘若這世間的人都是公平的，那你也不會死去！你是我不幸的妻子，終有一天我會讓他們血債血還！為你報仇是我活著的信念！}

　　彭賽尼斯站在墓前，墓園裡彌漫著深夜的迷霧，那霧水打濕瞭他的衣裳，但那張面具依舊猙獰。一個人，兩張臉，兩個人格共用著一張嘴，那張嘴在這嗜人之夜裡滔滔不絕地說著。

　　——瞧！這是個喜慶之夜

　　在最近這些寂寞的年頭！

　　一群天使，收攏翅膀，遮

　　好面紗，掩住淚流，

　　坐在一個劇場，觀看

　　一出希望與恐怖之劇......^[7]

註釋：

　　1.“這時臉色蒼白的天使......征服者爬蟲”：選自愛倫-坡的《征服者爬蟲（The Conqueror Worm ）》。

　　2.“裝扮成上帝的一群小醜，嘰嘰咕咕，自言自語”：同上。

　　3.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的男女主人公，書的結尾男女主人公死後靈魂遊蕩於荒野的傳聞在人們中流傳。該書被認為是英國文學史上一部“最奇特的小說”，是一部“奧秘莫測”的“怪書”。

　　4.伊麗莎白-班納特：是英國女作傢簡·奧斯汀的代表作《傲慢與偏見》的女主人公。世界文學中最著名的女性角色之一。

　　5.“阿特麗采帶著但丁遊歷天堂一般為我指引”：《神曲》中在維吉爾帶領但丁遊歷地獄、煉獄之後，貝阿特麗采帶著但丁遊歷瞭天堂。

　　6.答爾丟夫：前面章節提過，莫裡哀《偽君子》中的主人公，著名的偽君子形象。

　　7.“瞧！......希望與恐怖之劇”：同註釋1、2，選自愛倫-坡的《爬蟲》。

參考

1. ^1
2. ^2
3. ^3
4. ^4
5. ^5
6. ^6
7.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