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世界觀來自《王半仙》
草原的太陽升起的都極早,天亮之時還很冷,很快,紅紅的日頭就躍出地平線,將草葉上的露珠蒸發殆盡。第二個日頭跳出地平線的時候,天就大亮瞭。
塔娜將羊群從圈裡趕出來,一頭小母羊在塔娜寬大的袍子邊挨挨蹭蹭,隻長出一點的獨角戳著塔娜的腿,讓她稍微有些癢癢。
塔娜把帳篷群內外收拾利索,自從她被哈丹昭日格雇傭,就體現瞭一個厥族少女所有的優良品質。這個小小的草原“旅店”自從有瞭塔娜,客人也多瞭起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為瞭塔娜的美貌。
塔娜和蒙族人的長相本來就迥異,她們高鼻深目,黑發碧眼。厥族人自從快一百年前被幾近滅族以後,族中的女性就都很漂亮——不好看的那些已經被殺光瞭。
近幾年厥族地位經大汗下令有所提升,但也僅僅是有所提升,所以塔娜在旅店裡,偶爾也會遭受一些騷擾,不過還好,哈丹昭日格是方圓百裡出瞭名的暴躁蒙人,而且極為護犢子——不管是哪一族,隻要在自己手下做工,就是自己的人。在用馬鞭抽過幾次垂涎塔娜美色動手動腳的年輕人以後,塔娜的工作就順利瞭許多。
以及,還有他。
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個人走瞭過來。走近瞭才看出來,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男子長得普普通通,擁有和其他蒙人一樣的寬闊面龐,眼睛比一般蒙人略大,但是也算不上有神,臉上神色頗為木訥。穿著一襲破爛的袍子,袍子上還有草上露珠打濕的重重痕跡。
他看著塔娜蝴蝶般穿梭的身影,愣怔半晌,也不說話,走過去接過塔娜手中的羊糞桶。塔娜拽瞭一下,沒有拽動,也就任由他幫自己撿拾帳篷旁邊的羊糞。
塔娜知道他沒有惡意,也知道他喜歡自己,但塔娜不喜歡流民。
如今蒙漢仍然交戰不休,草原上有不少兩方制造出的流民,這些人沒有牛羊,沒有馬匹,沒有帳篷,沒有財產,沒有身份,沒有一切。隻是艱難的活在草原上,如同蟲豸鼠蟻
,卑微到泥土中。
塔娜想要一個普普通通的傢庭,不用太富裕,隻要有兩匹馬,幾十隻羊,再養幾個孩子,有自己的一小片草場。她可以待在帳篷裡收拾傢和孩子,照顧牲畜,她的男人出去放牧,晚上回到溫暖的帳篷裡,她給自己的男人做酥油茶,做煮羊肉,做手抓餅,滿足他的所有需求。
但他,恰克什麼都沒有。連名字也是別人給的,當他剛出現在草原上的時候,連話也不會說,稍稍和人熟稔後,有人問他的名字,他還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樣,指指地上的草。那些旅客就大笑著給他起瞭“恰克”的名字,意思是,野草。
恰克喜歡塔娜,每個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恰克是怎麼活下來的,在哪活著,隻知道恰克每天清晨會來幫塔娜做活,忙活到中午,再一個人悄悄消失在草原上。
三個月來每日如此,塔娜其實已經稍稍有瞭觸動。如果恰克能一直如此,也許再過一年半載,塔娜就不再那麼堅持。畢竟恰克長得高大又肯工作,隻要塔娜和他一起努力,早晚能賺到足夠成傢的錢。
如果世事一成不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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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又開始瞭,這次的戰爭,席卷瞭草原,和往常的戰仗,有些不同。往日裡來交易茶葉與馬匹的漢商死瞭好幾個,雖然和旅店並無關系,都是在草原中的通路上被人截殺而亡,附近的蒙人聚居地也有被燒成一片白地的。蒙漢商人之間的對立情緒越來越高,最後索性斷瞭所有通商。
旅店生意逐漸冷落下去,塔娜拿到的工錢也越來越少。但塔娜還是很努力的工作,小時候被驅逐,被漠視,被當牲口交易的記憶促使她拼命活下去,她本來是有兄弟姐妹的,但他們全部餓死瞭,塔娜不想餓死,挨餓的滋味不好受。
這一天的早晨,恰克還沒來的時候,塔娜一如既往,仍然在收拾帳篷內外,她正把一桶水吃力的提到馬槽旁邊,木桶在草地上落定,桶中清水漣漪漸漸消除,映照出塔娜的清秀面龐。
塔娜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時之間出瞭神。
倒影被打散瞭,漣漪從無到有,越來越大。
因為地面震動起來。
馬蹄聲仿佛悶雷,從天邊傳來。
哈丹昭日格隻著內衣,從自己的帳篷裡沖出來,他看著天邊那一抹快速接近的烏雲,皺起瞭眉頭。 回身從帳篷裡掏出自己珍藏的,和波斯貨商用一匹健馬換來的單筒望遠鏡,將滿是劃痕的鏡面,用袍子用力擦瞭擦,哈丹昭日格用望遠鏡看著遠方,片刻之後橫肉密佈的臉上,難得的露出驚恐的神色。 “邊軍!是漢人邊軍!快走!”哈丹昭日格的大嗓門頓時驚醒瞭旅店的所有人,雖然身處草原腹地,但戰爭是所有人心底深處的陰霾。驚惶的喊叫聲中,輜重被扔下,細軟被放到馬車上,塔娜還在發愁羊圈怎麼辦的時候,哈丹昭日格粗大的嗓門再度發令:“不要管羊瞭,命重要,草原和長生天會給我們活路的!漢軍拿到羊群,也許就不追我們瞭,快走!” 兩輛馬車套著四匹健馬,從帳篷後方,騎兵大軍的反方向快速撤離。 遠處,騎兵把總張萬年笑著罵瞭一句:“奸猾奸猾的蠻子。” 身旁的侍衛討好的遞上點燃的煙鬥,陪笑著問:“張爺,那咱們追還是不追?” 張萬年嘿嘿一笑:“追,怎麼不追,聽說這旅店裡有個厥族娘們,長得可是水靈,等到抓到瞭,我先上,後面給你們玩,嘿嘿嘿……” “嘿嘿嘿,張爺聖明。”侍衛也跟著淫笑起來。 馬車畢竟不如騎兵,隻跑出十幾裡地就被追上瞭。馬車提前做好瞭防備,將車上物品卸下,壘成一圈,騎兵們將馬車團團圍住,也圍瞭一圈。哈丹昭日格手握長弓,沖著近百名騎兵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喊話:“羊子麼都給你們,你們還想咋樣!” 對面的邊軍並未回話,隻是齊齊站在馬鐙上,點燃瞭手中的火箭,張萬年一聲令下,火箭嗖嗖射到瞭馬車上,很快把馬車引燃。 哈丹昭日格目呲俱裂,他知道今天不能有善瞭瞭。 讓他確認這一點的,是旅店眾人沖出火圈後,逼近的騎兵們。 馬刀在雙日映照下閃起寒冷的光,一刀下去,哈丹昭日格粗大的手臂應聲而斷,慘嚎聲響徹草原。騎兵們仿佛群貓戲鼠,手中馬刀交替揮落,除瞭一開始不走運被哈丹昭日格射死的兩名騎兵,其他人毫發無損,料理十幾個蒙人仿佛砍瓜切菜一般。 很快,蒙人男丁俱被殺死,女人們被笑著的騎兵們一擁而上,爭搶起來。塔娜被一個胖大騎兵用蠻力拽進懷裡,她的胳膊被攥得生疼,眼淚撲簌而下。 “誒,孫胖子,那個是我的!”張萬年開腔瞭,胖大騎兵不忿的嘟囔兩句,把塔娜單手提起,交給驅馬過來的張萬年。 張萬年利落的下馬,看著眼前如草原上的百合花一般清麗的塔娜,呆瞭半晌,這女人的美麗超乎他的想象,竟讓他心中升起瞭一絲不忍褻瀆的念頭,但很快,他又淫笑起來。 天天做的都是掉腦袋的營生,他心中的善惡早已泯滅,心裡那個從西南農村中走出來的淳樸少年,已經被他親手扼死好久。 塔娜看著對面男人的神色,知道自己再無幸理。這個時候,她腦中突然想起瞭恰克。 “恰克,救我!”塔娜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喊出來,也許是已經瞭無生望,隻想喊出自己的痛苦與絕然吧。 草地仿佛被微風吹過,波浪一樣的漣漪由遠及近。 騎兵堆旁邊數十步,草地裡突然坐起一個男人。 所有人都驚呆瞭,這個男人剛才躲在哪?馬蹄踐踏之下也沒踩到他,他就這麼睡在草原上? 恰克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打一下身上的草葉,轉過頭一臉木然的看著騎兵這邊。然後,他走瞭過來。 “怎麼還有一個蠻子?殺掉殺掉。”張萬年掃興的揮揮手。 騎兵們有幾人露出殘忍的笑,因為恰克身無長物,他們並沒有使用弓箭,隻是抽出馬刀,迎瞭上去。 被騎兵們的身影遮住視線的塔娜再度流下淚來。 “恰克,你快跑,快跑啊!”塔娜大喊道,張萬年眉頭皺起,一耳光下去,塔娜的臉腫瞭起來,血跡從嘴角流下。 “你相好的?沒事,一會兒你就沒相好的瞭,讓軍爺來做你的男人,以後還會帶你入關,把你送到青樓裡,那時候你就會有很多很多相好的瞭,嘿嘿嘿……”張萬年看看不遠處把恰克圍起來的騎兵們,想瞭一想,揚聲喊道:“弄過來殺給這娘們兒看,一會她伺候咱們也能上點心。” 騎兵們獰笑起來,拽著木頭一樣的恰克走到張萬年與塔娜身前,一腳踹上恰克膝窩,恰克應聲跪倒。 “不要,不要,我跟你們走,放瞭恰克……”塔娜還未喊完,細白的脖頸被張萬年惡狠狠的攥住,強行將她的頭扭向恰克那邊,臉上的兇惡仿佛要溢出臉龐:“好好看著。”
騎兵們舉起瞭馬刀,恰克還是木呆呆的,這時看到塔娜腫起來的臉頰,眼中才有瞭一絲憤怒。 他悶吼一聲,一拳朝擋著他的一名騎兵揮下,那騎兵正好一刀砍來,沒有任何奇跡發生,恰克的手一刀兩斷。 恰克仿佛不覺得痛,另外一隻完好的手伸過去拽住騎兵的衣領,一頭朝騎兵面門頂瞭過去。這名騎兵被猛擊之下仰天便倒,臉上血淚橫流,鼻子折斷。四周的騎兵嗤笑起來,但他們的動作並沒有猶豫,也舉起瞭馬刀。 嚓,嚓。 利刃入肉聲不斷響起。 恰克跪伏於地,很快沒瞭呼吸。 草原上刮起一陣微風。 張萬年笑瞭起來:“小美人,接下來就是我和你的洞房花燭夜瞭,別怕,人生總有第一回,何況你今天起碼能洞好幾十回房呢,嘿嘿嘿……嘿嘿……嘿?” 不遠處的草叢中,坐起一個男人。 男人撲打一下身上的草葉,走瞭過來。 所有騎兵,包括張萬年和塔娜都被無法理解的現實驚呆瞭。地上恰克的屍身尚在,遠處那個走過來的男人卻和恰克長得一模一樣,那,是誰? “箭……放箭!”張萬年畢竟是頭領,他是最快反應過來的,發號施令之下,騎兵們紛紛掏出弓箭射瞭過去。同時還伴隨著眾人略帶驚惶的怒罵: “什麼東西!” “入他娘,射死他!” “騰尼瑪!” 嗖嗖嗖。 篤篤篤。 恰克身中數箭,仍然勉力前行,但身上血越流越快,終於在離騎兵們隻有十幾步的時候頹然倒地。 就在恰克倒地的一瞬間,另一個恰克從根本藏不下人的草叢中坐瞭起來。 怒罵聲慢慢小瞭下去。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眾人心中升起,雖然張萬年還在下令放箭,雖然騎兵們的弓箭仍然凌厲,但每個人都有如墮夢中的錯覺。 這一個恰克也隻是十幾箭就倒下瞭,但,草叢中又坐起來一個恰克。 張萬年臉上的恐懼終於遮掩不住,他和其他騎兵對視一眼,顫聲下令:“走,回邊關,走!” 騎兵們紛紛上馬,張萬年把塔娜橫放於馬上,打馬轉身,馬群呼嘯奔騰,然後戛然而止。 他們被包圍瞭。 他們近百騎兵,被“一個人”包圍瞭。 平坦的,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近百騎兵被密密麻麻聚攏過來的人群圍住,所有人都長著恰克的臉,恰克的身材,恰克破破爛爛的皮袍子。 騎兵選瞭一個方向突圍沖殺,馬刀入肉聲不絕於耳,但圍住他們的何止上萬人,馬刀再快也有被血肉磨鈍,被骨縫夾住的時候。失去馬刀,陷入癲狂的騎兵們用馬靴,用匕首,和身邊的“恰克”們搏鬥,但減員還是不可避免的開始瞭。 騎兵們的痛嚎聲,慘叫聲,怒吼聲響徹草原,恰克們卻一聲不發,隻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用牙,用指甲一點點殺死騎兵。 戰鬥持續瞭好久好久。 張萬年手中的匕首上滿是血污,他瞪著血紅的雙目把匕首從眼前被捅穿的人體中用力拔出來,呼哧帶喘,早已顧不上身邊被許多恰克圍著保護起來的塔娜,更多恰克們圍瞭過來。他們面無表情,步伐堅定。張萬年的瞳孔中映出恰克們的影像,將雙日的輝光遮住。 “啊!!!”這是張萬年最後的慘呼。 塔娜坐倒在地上,看著身邊恰克們寬厚的臂膀。 戰鬥結束瞭。 恰克們默默散開,躺進草叢中,仿佛變魔術一樣,身體埋進深深的泥土裡,一個接一個。 最終,成千上萬的恰克們消失瞭,隻剩一個。 這個恰克走到塔娜身前,伸手想要去扶塔娜起來,塔娜下意識的往後一縮,恰克的手僵瞭一僵,慢慢收瞭回去。恰克深深的看瞭一眼塔娜,轉頭慢慢走開。 “你等等!”塔娜的聲音在恰克背後響起,恰克木然轉頭。 “你是什麼?”塔娜想瞭一下,開口問道。 恰克一言不發,隻是伸手指指地上的野草,野草蓬勃生長著,有騎兵們的血肉澆灌,來年也許會長得更茂盛。 塔娜低下頭,想瞭好久,恰克站著,一言不發。 “你做我男人吧,你救瞭我,你也喜歡我,我要做你的女人,我不管你是不是妖怪。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把哈丹昭日格大叔的旅店再開起來,我們還有一圈羊,還有這麼多馬,我要給你生孩子,你白天去放牧,我就在傢收拾帳篷,做酥油茶馬奶子給你喝,做煮羊肉手抓餅給你吃。”塔娜說著說著,眼睛亮瞭起來,充滿對未來的期冀。 恰克撓撓亂草一樣的頭發,想瞭一會,笑瞭起來。 他點瞭點頭。 微風吹拂,草尖搖曳,仿佛也在跟著一起,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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