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塔塔君
閱讀原文:權力與封閉:從《DARING in the FRANXX》到寄宿學校題材動漫畫的迷思(上)
寄宿學校是歐洲教育梯子的一大特色,其中英國最為出名。這種制度誕生在封建的中世紀,彼時基督教文化取得瞭萬流歸宗的地位,並且大大影響瞭政治經濟。為瞭培養相關的人才,而人們又想要通過謀求教士爵位改變命運,這也催促瞭基督教寄宿學校的誕生。如今大多數歐洲寄宿學校已經不再充滿濃厚的宗教氛圍,但宗教文化卻深深烙在這些學校體系中。這種歐洲的學校制度,也被文學所記載,並將相關文化向全世界傳播開來。
日本學者加藤周一曾經在自己的著作指出“雜種性”是日本文化的一大特征,在日本經歷瞭15世紀西方傳教士在日本傳教與明治維新後,日本在現代化進程中也出現瞭基督教寄宿學校,直至今日。動漫畫作為日本當下的娛樂文化,同樣也出現瞭許多寄宿學校題材的作品,就近舉例,便能聯想到受到《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影響的《小魔女學園》(リトルウィッチアカデミア),以及現在熱播的TV動畫《DARLING in the FRANXX》(ダーリン・イン・ザ・フランキス),就是國內觀眾戲稱為“國傢隊”的那部動畫。
《DARLING in the FRANXX》結尾曲vol.1專輯封面
《DALRING in the FRANXX》設置瞭五男五女當主角,並讓他們生活在一個名為“槲寄生”的宿舍中。他們無法與成年人一樣住在移動要塞都市“種植園”的內部城市,卻要為瞭保護要塞而向一種叫做“叫龍”的怪獸戰鬥。他們不知道內部城市的真相(002可能除外),也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無疑,《DARLING in the FRANXX》裡的“槲寄生”便是寄宿學校的原型,隻是沒有瞭學校的功能。再者,從設定上看就知道,這是一部偏男性向的動畫。在國內,之前甚至因為面向男性觀眾惡趣味的性暗示過於明顯而被遭到一部分動畫觀眾反感、舉報,忍俊不禁的是這也讓這部動畫的話題度在爭議中直線上漲。
然而要知道,寄宿學校題材一開始在ACG安居的可不是男性向作品,而是少女漫畫。
審視如今充滿偶像劇風味的少女漫畫,不瞭解的人可能沒想到,曾經的少女漫畫是站在日本文化界的前沿。許多人知道,日本少女漫畫的始祖是手塚治蟲在1953年連載的的《緞帶騎士》(リボンの騎士,又名:藍寶石王子)。這段時間,以手塚治蟲、水野英子、牧美也子、西谷祥子等人的少女漫畫第一世代,拉開瞭少女漫畫的萌芽期。而真正吸收前衛文化的一代則是第二世代。
《緞帶騎士》
第二世代少女漫畫傢出生在戰後,此時日本對文化的管制早已和戰時截然相反,文化開放讓這批少女漫畫傢們接收到瞭良好的教育。同時,60年代日本開始全國上下舉行學生運動,在這樣充滿反叛的社會氛圍中,一些在當時看來違反社會正道、傳統觀念的異色文化也開始浮頭,這當中就包括性的多元化。1971年,日本歷史上第一本面向同性戀者的雜志《薔薇族》創辦,以大傢熟悉的好男人阿部高和為主角的漫畫《ウホッ!!いい男たち~ヤマジュン・パーフェクト》》便在該刊物連載。該刊物的創辦人伊藤文學將薔薇族定義為男同性戀者,與之相對,他又提出瞭女同性戀者的代名詞“百合族”,這也便是我們現在說的百合漫畫的由來。
無獨有偶,1976年,少女漫畫傢竹宮惠子在小學館的《周刊少女Comic》連載瞭《風與木之詩》(風と木の詩)——如今被稱作是BL漫畫的開山鼻祖(實際上是不是還有待考據),同時也是最經典的寄宿學校題材的漫畫之一。實際上,竹宮惠子的好戰友萩尾望都在1974年繪制的《托馬的心臟》(トーマの心臓,又名:天使心)就已經帶有輕微的BL色彩,同樣也是寄宿學校題材。她們皆從德國作傢赫爾曼·黑塞的作品《德米安》(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在輪下》(Unterm Rad),以及法國電影《特殊的友情》(Les amitiés particulières)挖掘出瞭一種名為“少年愛”的美學,當然這三部作品的故事都發生在寄宿學校的背景裡。可以說,黑塞的這兩部作品奠定瞭少女漫的某一條脈絡。反過來也可以看出,這樣的寄宿學校題材動漫畫最初是出於文學,富有文學色彩的。竹宮惠子、萩尾望都的漫畫中,訴說人物內心動態、辭藻豐富魅力的詩詞無處不在,充滿美感。萩尾望都更是以高度的文學涵養讓少女漫畫上升到形而上學和哲學的意境,曲高和寡。
86addac9c0f8930406381bcd283336cc《托馬的心臟》
這一世代的少女漫畫傢有個通稱叫“二十四年組”,指的便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前後出身的少女漫畫傢。這些漫畫傢無疑是一群知識分子。另一邊,少女漫畫池田理代子的《凡爾賽玫瑰》(ベルサイユのばら)、《奧爾菲斯之窗》(オルフェウスの窓)則以刻畫女性關系為主,承接《緞帶騎士》這種具有寶塚風味的少女漫畫,也拓寬瞭少女漫畫的另一條脈絡。這些漫畫傢共同拉開瞭少女漫畫的“新浪潮”。(當時的日本幾乎所有文化都在“新浪潮”,“新浪潮”運動最早出現在歐洲電影,最終漂洋過海影響日本電影,甚至是日本文藝。)而萩尾望都、竹宮惠子、大島弓子則稱為少女漫畫“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也稱為小學館少年漫畫的“HOT”三人組。
《凡爾賽玫瑰》
在當時,莫說最古典的寄宿學校題材,少女漫畫涉及范圍之寬廣程度與男性向漫畫難分伯仲。在當時少年漫畫流行以“根性”為口號的運動漫畫時,少女漫畫有山本鈴美香的《網球甜心》和浦野千賀子的《女排No.1》(アタックNo.1,又名:排球甜心、排球女將,國內觀眾熟悉的《排球女將》日劇是改編自石森章太郎的《燃えろアタック》);少年漫畫與男性向動畫又以SF為支點時,萩尾望都將太空歌劇融合阿加莎·克裡斯蒂懸疑小說風格的《第11人》(11人いる!)也不容小覷,甚至在1999年谷口悟朗導演的動畫《無限的未知》(無限のリヴァイアス)中的那封閉太空船的世界觀,也能看出《第11人》的痕跡。而少女漫畫最突出的則是對各式各樣感情的刻畫,異性戀、同性戀、多角戀、戀母等等不在話下,也怪不得當時的少女們覺得《超時空要塞》(超時空要塞マクロス)早就已是玩剩下的玩意兒瞭。
少女漫畫傢也因此受到瞭日本文藝界各種大人物的關註,光是為《風與木之詩》寫後記的文學傢、藝術傢中就包括瞭寺山修司這種名人,萩尾望都至今出版的多本對談集中的對談對象就涵括日本幾個世代各行各業頂尖文藝作傢。
總之,當時的少女漫畫就好像是將文字轉化成圖像的文學,脫胎於文學。
為瞭更能看透寄宿學校題材的少女漫畫,筆者先提一部1997年的動畫——《少女革命》(少女革命ウテナ)來反推。這部由幾原邦彥執導、聯合少女漫畫傢齊藤千穗做故事創作的動畫,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第二世代少女漫畫精髓的集大成之作。
這部作品與上面提到的前輩們一樣,女主角天上歐蒂娜入讀的鳳學園同樣也是一傢寄宿學校。《少女革命》則把少年愛則變成瞭百合關系,還加入瞭《凡爾賽玫瑰》的寶塚風格。如今,《少女革命》和前輩《凡爾賽玫瑰》都被改編成瞭寶塚劇團的經典音樂劇。
從臺詞考證,《少女革命》同樣受到黑塞的影響。鳳學園學生會的那句口號幾乎每一集都有出現,帶有強烈的儀式感:“若蛋殼沒破的話,雛鳥將無法誕生而死去,吾等就是雛鳥、蛋則是世界,若是不打破世界之殼的話,吾等將無法誕生而死去,將世界之殼破壞吧!為瞭讓世界革命!”這實際上是致敬《德米安》中的名句:“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鳥飛向神。神的名字叫阿佈拉克薩斯。”
d44bbaddbe5aa4eadacb263ae2c72943《少女革命》
在《DARLING in the FRANXX》同樣可以找出有相似指涉的臺詞,第一話中,男主角廣認為,比翼鳥是“不靠雌雄雙鳥扶持依偎便無法飛翔的悲哀生物,我想這種鳥在找到另一半前,隻能躲藏在樹蔭之後,戰戰兢兢,夢想將來有一天能夠在天空中飛翔吧。”
在《少女革命》中,蛋殼指的很明顯是鳳學園這所寄宿學校本身,因為幾原邦彥一直認為“學校就是個庭院盆景,更不用說它作為‘一個社會’,是‘現實社會的微縮景區’”,若要早日成為大人,隻能快點從那兒擺脫出來。對幾原邦彥來說,寄宿學校就是個囚籠,而對於幾位竹宮惠子、萩尾望都,甚至是黑塞來說,何嘗不是?
黑塞的作品《德米安》描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直生活在充滿關愛的“光明世界”的少年辛克萊,偶然發現瞭另一個黑暗、充滿謊言的世界,而一個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現在他面前,並且鼓勵他向著黑暗世界走去尋找自我。這本小說充滿瞭符號,若說德米安是青春期引路者的精神符號,那麼光明世界則時指涉傢庭、學校這樣有人包庇、保護的溫室,相反黑暗世界則是社會、世間,走出學校一直是成長的一個階段。
無論是《風與木之詩》、《托馬的心臟》,還是《少女革命》,都不約而同將“光明世界=學校”的這種能指與所指聯合起來。光明世界的關愛來自於長輩,隻有長輩才會對自己關懷,這也同樣說明,光明世界的權力中心在於長輩,學校也是由這些構成社會主流道德觀、價值觀的成人建立起來的權力機構,學校的權力主要體現在“規訓”。
854256b3dd5897f679eaa8972aff6e9c《風與木之詩》
規訓是由福柯提出的術語,指的是一種生產、培養和造就“馴服的身體”的政治技術,“使每個人既能成為自身的主體,又能成為個人和整個社會的控制對象”。學校就是一個典型的規訓機構。通過規訓,可以讓個體在改造的過程中培養一種在規定情況下的自主性,從而完成自我身份的改寫——正如“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所說,知識正是和權力緊密聯系在一起,隻有知識才能讓話語有權力。因此,教師的權力不僅來自於輩份上,同時也來自知識(包括學識和自身經驗)上。
除此之外,在《風與木之詩》、《托馬的心臟》這種19世紀背景下的寄宿學校中,成年人還掌握瞭一種禁忌的秘密知識,那便是性與愛。未經禁果洗禮的未成年人,自然會認為性愛是叛逆的,而更別說同性戀,這更是邪惡的。這種禁忌的感情自然也成為少年們的心中大石,他們為此感傷。竹宮惠子的一部短篇作品《夏季之門》(夏への扉)對這一點的刻畫更加明瞭。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法國的一所男子寄宿學校,主角馬裡恩是學校裡“合理黨”的組長,他一直強調“規矩”這兩個字,是個十足的理性主義者。很明顯,他信奉的“規矩”是學校用來維系這個機構而誕生。他有嚴重的戀母情結,然而在這之後,因為母親的再婚讓他深受打擊,認為母親已經不再純潔,同時也不由自主得墜入與一個名叫薩拉的有夫之婦的情網中。在與薩拉的交歡中,他才發現原來這種帶有母親形象的女人也能如此色情、挑逗,此時他心中的某種“規矩”被打破瞭。
《夏季之門》動畫賽璐璐片
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愛戀,戀母者會建立一個理想中的母親形象,與真實的母親形象大大脫節,待真正的母親做出瞭違背理想中的母親形象的事情,戀母者心中的某種支柱會崩塌。這種母親的形象同樣也是規訓出來的結果,在學校生活中,我們總能看到關於歌頌母親的美文,而尤其是天主教學校中,聖母瑪利亞一直占據母親的主要形象。秉持理性主義的馬裡恩自然知道戀母是禁忌的,他或許之前認為自己隻是對母親懷有尊敬之情。在與薩拉偷食禁果後,馬裡恩卻得到瞭成長,義不顧身地奔向《德米安》所說的那個“黑暗世界”中去。
同性戀也如是,在19世紀的道德觀念中,同性戀是邪惡的,學校也是如此給學生灌輸這種當時社會正統的觀念。《風與木之詩》中的美少年吉爾貝特在學校中有著許多男性性伴侶,因此他被同學和老師視為異物。這種在寄宿學校中的少年愛往往承載一種悲劇性,他們的所作所為是違背社會道德的,是不齒的,他們違抗著整個世界,但是在這股巨大浪潮前又無能為力。實際上,在少年愛中他們恰恰找到瞭一種自我救贖的力量,這種力量成為瞭掙脫出蛋殼的荊棘之路。這些少女漫中,BL與成長是有著因果關系的。在漫畫傢中村明日美子的BL作品《J的故事》(Jの総て),有著性別認同障礙的美少年J似乎繼承瞭吉爾貝特的特點,因此J忍受不瞭學校的陳規陳矩,中途輟學,走向社會。有意思的是,《風與木之詩》的另一男主角塞爾吉是吉普賽人,而《J的故事》的另一男主角安德森是猶太人,後者的故事背景是二戰後,這兩個角色都背負著那個時代的種族歧視的壓力。
《J的故事》
寄宿學校與普通學校還有一點不同在於其封閉性,學生的學習與生活全部在一個學校中完成,寄宿學校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因此學生甚至缺乏機會去接觸那個“黑暗世界”,反面說明成年人的權力在寄宿學校中更加強大。少年愛這種禁忌之戀更像是一種高壓控制之下的觸底反彈。
寄宿學校的封閉性在充滿形式主義的《少女革命》中這一點體現得更加極端:《少女革命》幾乎完全沒有描寫外界社會的描寫,所有的感情糾紛、權力對立都發生在學校中。幾原邦彥將19世紀寄宿學校的風格與許多現代科技產物放在這個學校世界觀中,造成一種時空錯亂感。
女主角歐蒂娜是學校裡唯一一個穿男裝上學的女學生,因此她引人矚目,這樣的設定也賦予瞭她快人一步的成長基石,但這樣的基石同時又是傷痕:她從小對某個救瞭自己的王子一見鐘情,因為過於想念而自己變裝成王子,內心一直在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王子,她活在過去。《少女革命》經常以歐蒂娜沉睡於靈柩的畫面造就一種意象,靈柩是阻止她成長的絆腳石,是封閉的、限制時間流動的——實際上靈柩就是學校。最後歐蒂娜從學校中消失,則意味著她在走出學校的過程中也踏出瞭靈柩,自我成長。
歐蒂娜沉睡於靈柩
《托馬的心臟》在改編成真人電影《世紀末的暑假》(1999年の夏休み)時也做瞭有意思的改動,讓女演員女扮男裝飾演少年們(極具寶塚風),順利讓少女飾演出美少年的風采。整部電影幾乎隻有幾個人出現,讓社交范圍更加封閉,背景時間則改成瞭充滿世紀末色彩的1999年——要知道這部電影1988年上映,1999年曾經被預言成世界末日年,這種意味著少年的成長受到瞭時間的限制——他們沒有明天。
《世紀末的暑假》
可以得知,寄宿學校不僅在空間上限制學生,學生因為無法成長而無法飛出蛋殼,也意味著學生的個體時間停止瞭流動,寄宿學校實際上是一個用權力來凝固時間的封閉時空。
下期我們會講一講男性向作品的寄宿學校,以及從《DARLING in the FRANXX》探討世界系與寄宿學校的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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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佚名,2002,《少女漫畫世代論》,http://cartoon.southcn.com/mingjiada/200204190234.htm。
[4] 傻呼嚕同盟,2003,《少女魔鏡中的世界》,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5] 邢穎,2013,《規訓教育與身份改寫--福柯理論視角下的解讀》,《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3,49-52頁。
[6] 赫爾曼·黑塞,2014,《德米安:彷徨少年時》,丁君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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