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黨五花大綁,被兩個差夫摁著跪在大青磚的十字街道上。四方街口擠得水泄不通,四角樓上也擠滿瞭人。
今天臘八,縣城裡年集會,雖然天冷得抄手跺腳搓耳朵,但是擋不住人民群眾向往新生活的熱情。前幾日就貼瞭佈告,很多人專程趕來。殺革命黨,應該有些看頭,此時東關戲臺的包公戲都停瞭。
革命黨約三十歲,眼睛蒙著佈條,穿破敗單衣,身材顯瘦;民國的齊耳剪發,在寒冷的微風裡凌亂。
劊子手仍然是劉一刀,大冬天敞胸,露著三寸長的護心毛,那是劉一刀駐在全縣人民心裡的形象。手裡大砍刀看著得有三十來斤,光天化日下明晃晃奪目。
“都閃開瞭,別說濺身上血。”劉一刀把刀橫在腰間轉圈打圓,圍觀的百姓排浪一般後退,又擠近。那圈子忽大忽小。
劉一刀抬頭瞇眼看看日頭,大約上午十點。白色的日頭,月亮一般,好似失瞭血。劉一刀伸手扳住革命黨的後腦勺,意思找個合適下刀的角度。那脖子硬挺,沒扳動。
“這位義士,對不住您瞭,俺也是公差,身不由己。今個您請受瞭俺這一刀,二十年後您還是一條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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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刀說完,由公案上端起滿滿一碗酒,含一口,“噗”吐在革命黨的後脖頸子上。再含一口,“噗噗”吐在大刀兩面。
“可嘆世人頑愚,可惜人命難續。可恨事業未成,可待……”革命黨仰天長嘆,感慨未完,劉一刀已然落下瞭刀。快準狠是劉一刀向來工作作風。
隻見明晃晃閃處,“咔嚓”一聲,一註紅光。再見街面上,多瞭圓鼓鼓一物,竟是一顆人頭。而此時的劉一刀,早已閃身而退,坐到一丈遠的太師椅上擦刀去瞭。
差夫過去欲尋瞭人頭包裹起來,忽聽得那人頭上的嘴好似還要說話。隻聽得那嘴說道:“後輩再舉。”這樣,四句詩算是作成瞭。差夫嚇一大跳,畏畏縮縮不敢近前。劉一刀膽子大,過去彎腰揪頭發拎起來,那刀口還在淌血,滴在青磚漫道上,一片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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劊子手殺人也是技術活兒,分三六九等,高明的劊子手一般不會讓犯人的血沾到自己身上。據說劉一刀的師傅是個高手,外省人。人講究,行刑時必穿一身素衣,也就是白佈的衣服,砍完瞭犯人下來,你在他身上仔細找,沒一個血點。不但身上沒血,刀上也少有,砍完瞭人隻需掏出手絹輕輕擦拭,又是幹凈的刀。
那刀也有分別,有利的,有鈍的。犯人即便要死瞭也害怕鈍刀子,往往有人傢給劊子手施點恩惠,望他把刀磨得鋒利些,不要用鈍刀。這就是人事兒。
劉一刀不幹人事兒,刀就一把,永遠鋒利無比。砍項上人頭,隻是一刀,不需補刀,所以人稱劉一刀,也有叫快刀劉的。民間還有個歇後語,叫做“劉一刀公幹——快刀斬亂麻。”
十字街口行刑主要針對革命黨一類的政治犯,為的是殺雞儆猴,對勞動人民進行現場宣傳教育,警示作用大。這樣的方式,效果真不錯,勞動人民無不震驚。那刀落下去的一瞬間,都撫摸瞭自個脖子和脖子上的腦袋,唯恐有個閃失,唯恐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即使這樣,終於還是經不住好奇心強,仍然願意伸長瞭脖子圍觀。
不但圍觀,真就有人趁瞭空子、冒瞭風險去蘸人血饅頭,據說可以醫治癆病。大約全國都一樣,魯迅先生在他的傢鄉想必也見過這樣的場面吧。
西關外菜市口有一片小廣場,是慣常行刑的地方。那裡立著七八根帶鐵環的木頭樁子,用來綁犯人。沒犯人的日子也拴馬。也有龍門吊梁,那是給吊死的犯人準備的,不過因死得太難看,人們都忌諱被吊死,常常閑著。
劉一刀說:“兄弟,對不住您瞭!別怪俺刀利,誰叫您觸瞭王法,您就委屈一下,接瞭俺這一刀。您放心!您走瞭以後,您那八十歲的老母就是俺的老娘;您那十八歲的娘子,還是您的娘子,俺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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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說:“少他娘囉嗦,趕緊地吧!劉一刀,俺日你八輩祖宗。”
罵歸罵,劉一刀也不生氣。誰會跟一個被砍頭的人過不去呢。
劊子手不止劉一刀一人,可是很多犯人的臨終願望就是死在劉一刀刀下。死在劉一刀刀下是死刑犯最後的榮幸,似乎劉一刀的大刀片子帶著人性關懷的溫度。
距菜市口往西百步不遠是西關老爺廟,常年香火不絕。一邊殺人,一邊燒香,這就有意思瞭。在偌大的舊中國,二者似乎並不沖突,不得不說,咱老百姓的胸懷廣大。
劉一刀殺完瞭人,便到老爺廟上一炷香,磕三個頭,這是他給自己立下的規矩。
再過不幾年,世事變化,不興砍頭瞭,改槍斃瞭。子彈是帝國科技,比大刀快得多,犯人更少痛苦。劉一刀失業瞭。
失瞭業的劉一刀頭發胡須花白瞭,護心毛稀疏瞭,人顯老瞭。劉一刀走在街頭,人人拱手:“刀爺好!”
劉一刀領退休金,雖不多,卻知足。他拿著不多的退休金送終瞭十幾位“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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