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是死在山上的。
聽母親說,頭一天黃昏,父親把所有幹活用的工具拿回傢瞭,說是再去隔壁組把犁地的機器開回來,就再沒回來。母親第二天清晨找到父親時,他身體已冰涼。人倒在土坎下一邊,摩托車翻倒在土坎下另一邊——父親開回機器又去騎車子回來的路上出事瞭。後來,法醫去驗屍,說是右側的肋骨斷瞭六根。父親因內臟被壓迫而死瞭。
五十出頭的父親說沒就沒瞭。
初秋的早晨。我正拿著書在隔壁大學的草坪上沒讀開幾句,母親的電話來瞭。母親以我從未聽到過的絕望語氣以無力的嘶吼一樣的聲音告訴我:快點轉來(回來),你爸爸死瞭!“媽媽,你不要慌,我馬上轉來!”
我離傢最近,趕回傢也已是在父親被抬回傢中收拾穿好壽衣,放在冰棺裡之後瞭。按照傳統的規矩,兒女到瞭父母棺前,應當是上香、燒紙錢、叩拜一系列的動作。
我不懂規矩。
我到瞭之後從側面趴在冰棺上看——父親被蓋著,什麼也看不見;繼而把臉靠著手臂埋在冰棺上;再然後跪在側面。隔瞭一會兒,我母親從灶房出來瞭抱著我哭,旁邊有人牽我們起來,我們就去灶房瞭。
弟弟是第二個到的。也許是時間叫他接納瞭事實。他到瞭之後規矩地上香、燒紙錢、叩拜。
哥哥一傢子是最後到的,規矩完瞭之後哥哥在棺前跪著不起來,我怎麼拽都不起來。
喪事一共辦瞭五天,整個過程,我並沒有哭太多,至少沒我哥哭得那麼多。堂哥端著木餐盤在灶房幫忙上菜,我還笑他手臂比我兩條還粗。往後很久我都在懷疑我是不是沒有心,不知道什麼叫失去至親的痛。
喪事完成後沒幾天我夢到父親回來瞭,在離傢很近的馬路上,我拽著他的袖子拉他回傢,他拼命地掙脫我走瞭。結果是我從夢中哭著醒來。
後來一直到現在,兩年瞭,我常常夢到他——隔三差五就會夢到的那麼頻繁。
(二)
在老傢,老年人的世界就是一個鎮那麼大,所以他們龍門陣的內容大都是生、老、病、死、殘。我聽多瞭也知道瞭不少死法。
1.城墻(一個組)有一傢人隻有父女兩個人。父親嗜酒。一次正值周日下午,父親喝醉酒之後回傢躺著,女兒收拾好就去學校瞭。對於父親嗜酒的習慣,早已習以為常——覺得他像往常一樣躺一會兒,酒醒瞭就沒事瞭。因為是住讀,要五天之後才回傢來。五天之後女兒回來瞭,才知道父親死瞭而且屍體已經腐臭瞭;
2.鎮上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上山采藥治病,沒回去。傢裡人喊著人找,又報警找,找瞭幾天才發現他從一座山崖上摔下去死瞭。彼時屍體已經腐臭;
3.山那邊楊傢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得瞭肺癌,花瞭十幾萬去治,拖瞭很久,死瞭;
4.楊傢得肺癌而死那個男人的小舅子,二十七歲,在外面打工——給房子搭架子,從十幾層樓上摔下來,死瞭;
5.山那邊向傢的一位長輩活瞭九十五歲,生瞭病吃不下飯,死瞭;
6.山那邊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和弟弟上山砍竹條,被雷擊中,死瞭;
7.……;
8.在鎮上上學的孩子,在老鷹塘被淹死瞭不知道多少;
9.唐山、汶川、玉樹、九寨溝……地震,很多人死瞭;
10.每年例行的臺風,很多人死瞭;
……
我知道的死法就太多瞭,還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
我對於父親死的時間——不是七十八十;死的地點——沒在傢裡;死的方式——不是壽終正寢,都恨過怨過。何況我父親是個人人都說他不討嫌(發方言,不使壞的意思)的好人,我就更不能接受瞭。我懷疑這世界沒有神靈,沒有保佑可言,不然父親年年規規矩矩上墳,年年按例進廟燒香磕頭怎麼還落得這個下場!
我即便帶著那麼多怨、恨和懷疑,還是沒能熬過時間帶給我的對事實的接納。釋然瞭。
父親死後兩年的時間,我知道瞭太多死法,知道瞭人這一生出生的方式高度相似,死亡的方式卻幾乎不重復,而壽終正寢不過是極少數人的結局。這樣想著,我漸漸釋然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