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蠶到死絲方盡”豈如“曉鏡但愁雲鬢改”？

李商隱的《無題》我們都學過：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公認的名句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名句自然有名句的道理。然而，從純欣賞感發的角度來說，我認為“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遠遠強過上一句。

從程度上來說，“春蠶”句感情過於濃烈，程度太重，非要“到死”、“成灰”才罷休。

從屬性上來說，此句說理強於表現，然而早有詩詞大傢提出“說理的不是詩”這種觀點。

說理自然不是詩，至少不是中國詩，好的中國詩一定是通過各種表現手法而成功使你感受到詩人想讓你感受的東西。

比如“造境法”：制造一個情境，迅速將你帶入其中。如“野渡無人舟自橫”，七個字就瞬間將你帶入到一種難以用文字形容的境界當中去，有靜，有自然，有神秘，總之說不清，但是確實感受到瞭，此乃中國詩之一大特色。

或是“敘述法”：有些詩人功力極厚，即使是單純的敘述，也能喚起人的某種共鳴或是給人帶來某種感受。比如元稹悼亡“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雖然沒有去“造境”，但也感人至深，此種詩句更不易得。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即是采用“敘述法”之句。

詩人說，早起照鏡，但覺鬢角銀絲益多，不禁惆悵；若夜晚吟詩，見月光，應覺清冷。

此句好在哪裡？

此句勝在“典雅”。

何謂典雅？

格調高絕、傷而不哀，方為典雅。

典雅之句必為有情調、有富貴之氣人所寫（不是富貴之人，是富貴之氣，印象中李商隱不是富貴之人）。有情調之人才會照鏡怨老，有情調之人才會夜月吟詩。若俗人，則隻會濃妝艷抹，花天酒地，怎會顧影自憐，吟詩作賦呢？

有富貴之氣之人，不會大悲大痛，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哭也隻是抽泣，愁也隻是蹙眉，吃東西也往往是口味淡，連餐具都是小巧精致的；窮氣之人（有人富貴，卻未必不“窮氣”）才會撒潑打滾兒，吃東西喜歡大碗大盆，口味也是大咸大辣，但求一個“過足癮”。

而“曉鏡”之句，正是有情調、有富貴之氣之人才可寫出來的，細細品味，句中之愁，乃是“微愁”，輕微的惆悵罷瞭；夜吟之“寒”，亦是“微寒”而已，絕非“哀婉欲絕、天寒地凍”。

“春蠶”句，頗有“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這種《增廣賢文》之中的句子的感覺，借物說理，是勸世良言，是名言警句，但不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