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市发现一座古墓，经考古专家勘察鉴定，此为澧朝后主之墓。令考古人员感到奇怪的是，后主棺木之中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套绯红色戏服、一把剑和一道圣旨。后续情况正在调查之中……”公交车内广播里的清灵女声透过空气，徐徐传来。

覃卿静静听着广播，抬眼望着公交车外的树，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落在沥青路上的树叶随着风低低地打着转，又浅浅飘下。秋风起，其意凉，薄暮日昏昏，晚归月茫茫，吾有所念在远方。

“旧城边，山莽苍苍，潇潇北风寒夜凉，军账外，将兵直立，声声鼓点震天响，看我女儿妆，身披银色甲，飞身踏上马，手握三尺剑，一柄长弓挂肩头…..”旧戏台子上，他穿着绯色戏服，手执长缨枪，身姿潇洒，为我送行。

旧戏台是他母妃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他母妃爱听戏。这里也是戏本子里缠绵的离别所。

“父皇，雁城将要沦陷，儿臣自请领兵十万前去支援，恳求父皇允许。”三皇子慕容瑜跪在金銮殿上，手握拳抵在嘴边，忍住咳意。秋意正浓，地上铺的黑色大理石愈发凉。

白玉桌后的人，身着明黄团龙密集云绸所制龙袍，威严而显得有距离。澧成帝看着跪在他桌下的儿子，觉得陌生，这个儿子是最像他亦是最不像他。心里默默叹气，随即佯装怒道:“放肆！雁城苦寒之地，叫你的身子如何承受，简直胡闹！”

“父皇……”慕容瑜即刻道。

“住嘴！康城，请三皇子出去！将三皇子围禁在浣花阁里，没孤王的旨意不准放出。”澧成帝打断了他的话，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康城是陪着皇帝十几年的大公公，知道皇上这是心疼三皇子。

深秋里，夜晚下了一场霜，宫城外的枫树经霜打了一场，却愈发红亮，远看似红云朵朵。又似雁城的土地，覆著儿郎们的血，承载着一个个倒下的身躯，大片大片的鲜红。远隔重山万阙，水迢迢，风雪欲来，莫盼归，泥沙尽掩黄金甲，地上亡人，天上亡灵，不知数。

元和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晚，征北将军之女覃卿入金銮殿，一夜未归。三日后奉皇命领兵十万出征雁城，以平敌军之乱。

元和二十四年秋，雁城转危为安，敌军平定，然征北军全军覆没，葬于雁城，主帅覃卿尸首不知去向。

元和二十年四年秋澧成帝身亡，因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康城奉皇诏书，皇位由三皇子慕容瑜继任。

时隔八年，敌军再犯，雁城危亡，澧朝覆灭，慕容瑜逝世，史称澧朝后主。

“可恨迟相遇，可怜离别早，金粉佳人却消亡，满城枫叶里，秋去冬来，何时待春归。成败兴亡皆有数，西风瘦，离人断肠，此恨长长，又有谁人知？”旧戏台子里戏声袅袅，久久便消散无声。

“阿兄，看我这招梨花雪。”话未落音，覃卿拿着剑灵活地挽出了几个漂亮的剑花。

“卿卿，三皇子在此，不得无礼，快把剑收了。”覃玉一边说著，一边笑着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怀瑾见谅，小妹生性顽皮，并无恶意。”三皇子，慕容瑜，字怀瑾。

覃卿放下剑，知道自己的阿兄追随三皇子已多年，便朝着兄长身边温润的男人抱了个拳，慕容瑜看着她的动作，食指不断摩擦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明白她的意思，不似闺阁小姐盈盈一礼，像一位少年将军，大气爽朗，心怀坦荡，不是关在笼中的雀，而是无束缚盘旋在晴空的鹰。覃玉看着妹妹如此动作，一笑：“母亲去世后，她便随父亲去了军营中，从小军营里长大，没规没矩的，不似其他闺阁小姐温婉有礼，莫介怀。”慕容瑜也笑了：“无妨，本王觉得，如此甚好。”

上元之夜，闹市花灯满街，亮如白昼，漓江遥映月，水面满莲花。元夜时，放莲花灯怀念去世的亲人是澧朝民间风俗，此情所寄，可愿心安。莲花灯海里，一朵是他的，说是给他母妃，一朵是我的，给我娘亲。

长安巷虽与闹市隔了一街，却是去漓江最近的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虽无花灯如昼，却月色明亮，地面如积水般空明澄澈，慕容瑜走在路上，身披月光，孑然一身。

“三皇……”覃卿看着慕容瑜喊道。

“唤我三郎即可。”慕容瑜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透著几分失落。“好，三郎。”覃卿仰头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又唤了一声。

“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也是她的忌日。她生前最爱听戏，父皇便为她建了一座戏台子，她喜欢的戏目我都向戏班的师傅学了来，唱与她听，可还是没留得住她。”

“最是人间不可留，你说，人啊，是不是越想要抓住什么，就越抓不得。便如这沙土，紧握在手里也还会漏出，朝着风扬了它，反而却没有了牵挂。”慕容瑜深深地看了覃卿一眼。

覃卿跑向漓江边的小摊，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盏莲花灯，花入水，灯渐亮，行向远方。

“那三郎便唱与我听吧！我也爱听戏。”覃卿眉眼弯弯，笑着对他说。

“风雨凄凄十几载，可怜那庭前芍药，落满地，他可怜你玉减香消？莫做痴情人……”慕容瑜凑近覃卿的耳边，低声唱起，音含伤怯。

覃卿在他唱罢时，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要那个位子吗？”万人之上，覃卿在心中默念。慕容瑜看着覃卿眼中小小的他，又垂下了双眸，没有作答。覃卿看他这幅反应，故作轻松一笑：“希望三郎能得偿所愿。”

慕容瑜只是将覃卿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并未言语。皇位非他所求，却为母妃所愿，亦是母妃拼了性命为他所守。他不能沉溺于儿女情长。母妃是在那年上元节以身为父皇挡了一劫，身中寒毒，数月后寒毒入骨而亡。临走前，母妃伏在父皇膝上，求他庇佑稚子年少。身为其子，受其骨血，欲承其荣，必有所损。

月上柳梢，水面满清晖，月光长长打在身上，落下一地影子，天涯此时，人间共月。

澧朝北面是塔塔瓦王朝，是个游牧民族，落族于木里北沙漠的绿洲中，生活在马背上，靠放牧和掠夺周边小国为生。此次塔塔瓦王朝内乱，二皇子塔塔铎铎弑父杀兄，联合其党众大臣取得王位。传闻塔塔铎铎生性狠辣，性情暴躁，刚愎自用，甫一上位，就迫不及待整顿其军，向南进攻澧朝，此次雁城之危皆由他而起。

“陛下，臣以为征北将军覃陵可担任主帅，以解雁城之危。”一名文臣走上前进奏。

“陛下，老臣以为不妥，征北将军身负重伤，痊愈不久，万不可行此冒险之举。”另一名大臣立即上前反驳。叹息声、议论声、衣料摩擦声，一时聚集在一起，朝堂上一片混乱。澧成帝头痛欲裂，看了一眼康城，给他使了个眼色，康城会意，尖著嗓子：“退朝……”

元和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晚，“陛下，征北将军之女覃卿求见，这二小姐是拿了宫牌的。”康城伏在澧成帝身旁。“你说她一闺阁小姐，此时见朕，所谓何事？”澧成帝故作疑窦，“怕不是为了雁城之事？听说这覃二小姐有其父之才，军营里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将都对她……”啪，康城话未说完，停了嘴，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老奴该死，老奴多嘴了。”澧成帝敛了神色，对着俯下身的康成说：“宣她进来吧。”

澧成帝屏退了身边的人，金銮殿里只有他和覃卿两个人，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为何是女子为帅。

“父皇，战场刀剑无眼，怎可派女子前去？此非是我大澧无人？儿臣愿代其为帅，出征雁城。”慕容瑾在白玉桌前拱手弯腰。

“你不必与朕使激将法，这圣旨是她自己请的。”澧成帝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瑜儿啊，无毒不丈夫，不要为了一个女子得不偿失，退下吧。”

雁城一战后，大澧元气大伤，谁也未曾想到，断粮三月朝廷竟却无支援，征北军以如此惨烈方式退场。三皇子慕容瑜被围禁在浣花阁里，朝金銮殿方向跪了几天几夜，也未能得到圣上旨意。朝臣不免心寒。秋意凉，已似早冬，覃卿的尸体被放在冰棺里，运回澧城时也无一点损伤，冰棺里还有一把剑，是父亲送她的碧水剑。

“且看她雾里笑，且看她梦里哭，西沉月，烛火尽，可笑我一人对酒到天明。窗外芳魂何时归，无言对，唯流泪千行。”旧戏台子上的人挽袖似拭泪，不觉已濡湿。“陛下，您可要注意身子啊，先帝就是身子骨不好才没的啊。”小尹子看着台上的人，着急说。小尹子是先帝身边康城公公的徒弟。

“并非朕派她前去，朕与你说过，是她自己请旨前去。她与朕达成三个约定，若她能解此次雁城之危，其一，太子之位必传于你。其二，善待征北军，她知道朕近些年来一直打压征北军，才有此求。其三，免三年雁城之税，她不忍看雁城受战火荼毒后，百姓负重不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澧成帝面如死灰，躺在床上，喘著粗气。

“那您呢，又是如何应她的？父皇是天子，您一言九鼎啊！”慕容瑜红了双眼，左手死死地拍著自己的胸口，“您明知道儿臣爱慕于她，却设计害她惨死，三月无粮啊，征北军何其无辜，她何罪之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看自己为一女子成了何种模样。加上此女之才，放任不得。你让朕如何放心将皇位传于你，若你登基，此女必为后，百年之后，难道要祖宗基业拱手他人?咳咳……”澧成帝重重地咳了起来。

“女子为将又有何不可？见过军营里的百步穿杨，听过粗迈豪壮的军歌，战场上鼓声激荡，怎能安于闺阁天地？无世俗的束缚，为保黎明百姓，为使国家昌盛如旧，覃卿甘愿赴死。”

“我从来都不在乎俗世目光，我只为我自己，为征北军，为天下百姓而活。三郎，你是懂我的，对吧？”

慕容瑜看着手里拿的圣旨，双手不由得颤抖，是传位昭书，覃卿为他求来的。

“可恨迟相遇，可怜离别早，金粉佳人却消亡，满城枫叶里，秋去冬来，何时待春归。成败兴亡皆有数，西风瘦，离人断肠，此恨长长，又有谁人知？”旧戏台子上的戏未断，唱戏者一人，听戏者一人，这戏里只剩下一人。

“妈妈，你看坐在窗户边的姐姐哭了，姐姐也和我一样不想上幼儿园才哭的吗？”女孩看着她的妈妈，抬起肥嘟嘟的小手，指著窗边，嫩嫩的声音发问。

覃卿忽觉脸上凉意，抬手附上脸颊，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公交车上的广播女声也一直未停。

澧朝一梦，郎随妾去，此恨长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