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李安以一部《卧虎藏龙》，点燃了西方人对东方武侠世界强烈的好奇心。

但这种好奇心，很快就被张艺谋如法炮制的《英雄》和《十面埋伏》浇灭了大半，所以《卧虎藏龙》才更显得珍贵。

说实话，西方人虽然喜欢《卧虎藏龙》，但他们未必看得懂。

别说是外国人，中国人也未必能看懂这部电影。比如，很多人就在问：

玉娇龙最后为啥要跳崖？

01

要解释玉娇龙为啥要跳崖，还得分析玉娇龙这个人。

玉娇龙，人如其名。

所谓“玉”，是指她是块难得的“璞玉”，她有着极高的天赋，就连天下第一剑客李慕白，都死乞白赖地要收她为徒。

此谓“娇”，自然是指她长得娇美。

但最难理解的，是她名字中的这个“龙”字。

虽然张震饰演的强盗头子罗小虎未必是“卧虎藏龙”中的“虎”，但玉娇龙毫无疑问是“卧虎藏龙”中的“龙”。

龙有许多凡人所没有的优点，它上天入地，神秘莫测……在它面前，连老虎也逊色了许多。

但别忘了，我们见过真实的虎，却从未见过真实的龙。

事实上，在真实的世界，根本就没有龙。

因为真实世界讲究的是秩序，是边界。国法、家规、江湖道义、人情世故……这些都是秩序，也是边界。但上天入地的龙，怎么会甘于被困其中呢？

所以真实世界容不下龙，就像世俗社会容不下桀骜不驯、横冲直撞的玉娇龙。

法国哲学家卢梭曾说：“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成年人都把这句话视作至理名言，玉娇龙却说：去他妈的枷锁，我要我的自由！

所以她从小到大折腾来，折腾去，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

寻找秩序和边界，然后藐视它，打破它。

02

在影片中，玉娇龙正儿八经地谈论过所谓的“边界”。

当师父碧眼狐貍发现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竟比自己厉害得多，她很震惊。

此时，玉娇龙告诉她：“徒弟十岁起随你秘密学武，你给了我一个江湖梦，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可以击败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

她在害怕啥？这不是好事么？

玉娇龙当时是这样解释自己的恐惧的：

“我看不到天地的边，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又能跟随谁？”

玉娇龙说的这句话，是解读这个角色的关键。

碧眼狐貍是看得到边的，当年江南鹤就是她够不著的边；现在的李慕白，也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边界。她无论如何，也够不著这个武学边界，所以她永远苦大仇深。

而那时的玉娇龙既无缘见到已死的江南鹤，也还未见到李慕白，她只练了几年功夫，就打败了自己的师父，这顿时让她对世界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虚无感。

这种虚无感，类似于邓超在《美人鱼》中唱的那句——“无敌是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空虚……”

真正无敌的人，是很难逃过这种寂寞和空虚的。

当然，玉娇龙的焦虑也不仅是因为“无敌”，更重要的是，她虽然“无敌”，却还是被困于牢笼之中。

对玉娇龙来说，最初的牢笼，是玉府，是豪门，是贵族阶级……在这个“牢笼”中，有着豪门的繁文缛节、官场的尔虞我诈、政治联姻、麻木无趣的母亲……

当年正是碧眼狐貍，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江湖武林的大门，那是一个比玉府，比豪门，更广阔，更自由，更汪洋恣肆的世界。

但很可惜，碧眼狐貍的武学造诣有限，而且心术不正，戾气太重，她所打开的这个江湖是逼仄的，黑暗的，邪恶的，里面充满了杀戮和暗算。

在玉娇龙看来，所谓的江湖，原来不过是另一个庸俗丑陋的世俗社会。

03

正当玉娇龙陷入迷惘，西北大漠的强盗头子罗小虎，又为她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新世界有着孤烟落日、铁血柔情，人可以像风一样在大漠自由驰骋。

但终究，这也只是玉娇龙的美好想象。

罗小虎告诉她，他原本是个追流星的孤儿，但最后他并没有追到流星，反而成了强盗。他发现，在大漠，要活着就要不断地拼杀，而且大家要联合起来才能活下去，同伴就成了自己的家。

玉娇龙这才发现，这个世界和她之前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样的。

为了活下去，大家报团取暖，于是有了家族，有了团伙，有了党派，有了联姻……大漠不过是另一个世俗社会，也有着清晰可见的秩序和边界。

即使这样，玉娇龙还是觉得大漠比玉府好，她对罗小虎说：“你别送我回去。”

罗小虎却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

“小龙，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一定会干一番事业，让你的爸爸妈妈看得起我。”

正是这句话，让罗小虎永远失去了玉娇龙。

因为玉娇龙缺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金龟婿。她缺的，是一个崭新的、广阔的、自由的世界。

她以为罗小虎会带着她打破旧秩序，旧边界，走进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罗小虎却告诉她：我会努力带你回到原来的秩序、原来的边界，我一定会得到旧秩序的认可。

罗小虎说得越动情，玉娇龙就越觉得没趣。

于是她离开了大漠，当罗小虎去北京找她，她决绝地说：“你走吧，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很多人觉得，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终究无法打破阶层壁垒，当时罗小虎也是这么想的。这实在是小瞧了玉娇龙。

04

经历了碧眼狐貍的“黑暗江湖”和罗小虎的“伪江湖”，玉娇龙又陷入了迷茫。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只剩一条路了——嫁给当朝的翰林，像她的母亲一样，体面却了无生趣地过一生。

但她很幸运，因为在出嫁之前，她遇到了俞秀莲和李慕白。这是两位真正的大侠，头上顶着武林至尊的光芒，他们为玉娇龙打开了通往真正的江湖武林的大门。

所以玉娇龙一见面就问俞秀莲：“你在江湖上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

俞秀莲告诉她：不好玩，有时洗不上澡，虱子跳蚤咬得睡不着觉。而且走江湖靠的就是人熟，讲信义，不然就玩不长。

但玉娇龙偏不信，她决定独自去闯荡江湖，于是在新婚之夜逃走了。

江湖海阔天空，没有阿谀奉承，没有政治联姻，没有利益勾结，没有三从四德……侠客们就像蛟龙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其间，遇到不服气的就打，然后各自相安。

这是玉娇龙想象中的江湖，就像大学生对社会抱有美好的期待一样。

结果出发没多久，玉娇龙就遇到了两位江湖人士。

双方自报家门后，他们问玉娇龙：“不知龙少侠途径怀安，要到哪儿去啊？”

玉娇龙冷冷地回答：“哪好玩儿去哪儿。”

对方接着说：“人生地不熟，我们哥俩帮你调查调查地面儿？”

其实他们这是在暗示要收保护费，玉娇龙初来乍到，根本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她不仅酷酷地拒绝了他们，还削了他们的兵器，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下就坏了江湖规矩了。

所以没过多久，当玉娇龙在聚星楼吃饭，这两人就带来了一帮稀奇古怪的江湖人士，什么“铁臂神拳”米大彪、“花影无踪”飞刀常、“凤阳山魁星五手”鲁君雄、江南静玄禅师……说要和她比试比试，其实是想来教她做人。

玉娇龙完全没把他们放眼里，她三两下撕了“铁臂神拳”米大彪的袖子，这人就露出了手臂上戴的那块铁。

“铁臂神拳”米大彪

玉娇龙冷笑了一声：“哼，什么铁臂神拳？！”

原来江湖人士也搞弄虚作假、沽名钓誉的这一套。这进一步加剧了玉娇龙对江湖武林的失望。

随后，玉娇龙在酒楼挑战众武林人士，她一边打，一边吟诗：

“我乃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

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

沙漠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

今朝踏破峨眉顶，明日拔去武当峰。”

仔细看这首诗。

诗中的“李”，自然是指李慕白，“俞”是指俞秀莲，而江南鹤是李慕白的师父，这些都是江湖顶流，玉娇龙却全然不把他们放眼里。她还扬言要拳打峨眉，脚踢武当，狂得不行。

这首诗，既表现了玉娇龙一贯的桀骜不驯，也表达了她对江湖武林彻底的鄙视和失望。

江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所谓的江湖，不过是另一个由乌合之众组成的庸俗不堪的世俗社会，有着人情世故和权力之争，有着虚伪和龌龊，有着秩序和边界，这里并没有她所追求的自由。

她逃婚来到武林，原来是从一个牢笼，跳入了另一个牢笼。

江湖中的乌合之众

此时，玉娇龙对世界已彻底绝望，因为只要活着，就一定处在某种秩序和边界之中，如果江湖都实现不了她的自由，世间哪还有什么自由？

“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玉娇龙发现，卢梭说的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05

在看破了江湖的丑陋面目之后，玉娇龙的戾气开始变本加厉。

她不再认俞秀莲这个姐妹，更瞧不起所谓的江湖人士，她开始变得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走在世俗社会和江湖武林之外，不断地挑战所有的秩序和权威。

此时，玉娇龙再次回到了当年的状态——

“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又能跟随谁？”

但玉娇龙很幸运，因为此时有一道光照进了她那个渺茫、黑暗的世界。

这道光，就是李慕白。

周润发饰演的李慕白

李慕白是天下第一剑客，他以至高无上的武学修为和深不可测的道德修为，成为了江湖的精神领袖。在李慕白的身上，玉娇龙看到了自己从未抵达的境界。

当然，当着李慕白的面，她还是摆出惯有的桀骜不驯，况且见识了这么多的虚伪丑陋，她怕此时她看到的又只是一种表象。

所以，当李慕白说想收她为徒。玉娇龙却反唇相讥：“想当我师父？谁知道你李慕白是不是浪得虚名！”

李慕白倒也不辩解，他说：“‘李慕白’就是虚名，宗派是虚名，剑法也是虚名，这把青冥剑还是虚名，一切都是人心的作用。“

这一席毫不做作的话，让玉娇龙心里暗暗服气了几分。

李慕白又表示，要把武当派的玄牝剑法传给她。但玉娇龙依然怀有戒心，她不屑地说：“武当山是酒馆娼寮，我不稀罕!”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经过了那场竹林打斗后，她心里是服气的，只是这还不足以化解她的戾气。

直到影片最后，当李慕白为了救她，死在了碧眼狐貍的暗器之下，玉娇龙才彻底打开了心结。

经历了世间种种——邪与恶、真与伪、情与爱、德与道……此时，玉娇龙已大彻大悟。

她不再执著于打破秩序和边界，因为她知道，她曾经所向往的自由之境，世间并不存在。但她从李慕白身上悟出了另一重境界——勿助，勿长，不应，不辩，无知，无欲，舍己从人，从而我顺人背。

所以在悬崖边上，当她对昔日的爱人罗小虎说：“许个愿吧，小虎。”

罗小虎闭上眼，又好死不死地许了一个愿：“一起回新疆！”

话音刚落，玉娇龙就纵身跃下了悬崖。

经历了种种，罗小虎依然是当年的罗小虎；而玉娇龙，却早已不是当年的玉娇龙。

他们的境界已天差万别，就像两个曾经相爱的少年，分别数年，女生已经从哈佛、剑桥拿到了博士后文凭，她不仅结识了业内顶级高手，还洞穿了世界的规律，而男生却还在虔诚地许愿：“小龙，我们一起报考北大！”

玉娇龙当然是感动地拒绝了。

此时放眼天下，唯一让玉娇龙觉得值得跟随的人，是李慕白。但这个人已为她而死。

对玉娇龙来说，该看的世界，已经看了；该悟的道，已经悟了；该失去的，也已经失去。既然世间再无留恋，那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别忘了，龙终究是要离开凡间的，龙不属于凡间。

只不过，此时的玉娇龙已经从“毒龙”变成了“天龙”，她的心中早无戾气。在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她是平静的，释然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得道”了。

06

其实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来解读玉娇龙。

这个角度，就是李慕白和俞秀莲之间的爱情。

很多人以为李、俞爱而不得，是因为俞秀莲与李慕白的拜把兄弟孟思昭有过一纸婚约，他们得守着道义。

其实这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李慕白未必真爱俞秀莲，而俞秀莲却一直在苦等李慕白的一句告白和承诺。

李慕白和俞秀莲

对于俞秀莲，李慕白一直践行着渣男的“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承诺，不拒绝。

直到玉娇龙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对于玉娇龙来说，李慕白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

但玉娇龙又何尝不是李慕白生命中的一道光？最后，李慕白渡了玉娇龙。实际上，玉娇龙也渡了李慕白。

其实他俩才是真正的“卧虎藏龙”。

下篇我再接着说。

– 完 –

作者：树上的加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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