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現傳李詩各本均題作《夜雨寄北》,張爾田《玉溪生年譜會箋》說《萬首絕句》作《夜雨寄內》(“內”指“內人”即妻子),然而周策縱先生說,他查對南宋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和清人的《唐人萬首絕句選》,發現都是“寄北”。
李商隱這首詩所寄之人,有友人和妻子兩說。持前說者認為李商隱此詩應該是寫於他於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中期間,而在此之前,其妻王氏已亡。持後說者有的人認為,李商隱是先於大中五年(851)七月赴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而他走後王氏便在這一年的夏秋之交病故,李商隱是過瞭一些時候才得知妻子的死訊。這種說法似乎也有問題,李商隱才赴四川,作為他的妻子的王氏應該是知道李商隱此行的情況的,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問李商隱什麼時候能夠歸傢?怎麼也得過上幾個月再問吧。那就隻能解釋成王氏覺得身體不好,所以李商隱走瞭才一兩個月就寫信去問。但是這還是不大說得通,如果王氏覺得身體不好去信詢問,李商隱肯定知道傢中有事瞭,可這首詩表現的情緒並沒有任何的沉重。
持後說者還有人認為在此之前848年李商隱已有過巴蜀之遊,但是此說據一些學者考證,他們認為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覺得並不能排除李商隱在做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僚以前曾經去過巴蜀的可能性,就算和王氏結婚以後沒有去過,可是以前呢?李商隱和王氏結婚也不是現在一般認為的二十六歲,結婚前一年剛剛考取進士的李商隱應該是三十歲多些,他在這之前去有沒有去過巴蜀我們現在並不能夠清楚。而我們看這首詩的情味和他後來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中期間的一些思鄉懷人的詩作,感覺似乎還是有一些不同,明顯要年輕些。就像顧隨先生的看法,這首詩“技術非常成熟,情調非常調和”,“如燕子迎風,方起方落,真好”。就是說,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比較輕靈輕快輕捷輕揚的。
這樣這首詩就基本上不大可能是李商隱後期的作品,寫於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中期間的可能性基本也就沒有。
目前大多數的看法都認為詩是李商隱寫給妻子的。我覺得它應該不是李商隱寫給妻子的,而是寫給和李商隱關系親密的女性的,裡面有愛情,也帶些友情,這首詩特別的內容和結構就幾乎足以決定這一點。
這首詩是李商隱詩藝已經完全成熟後的作品,是一首相當完美藝術上富於創意的作品。全詩清新曉暢明白如話,而一種深厚綿長之情思自然流露。俞陛雲《詩境淺說》評此詩說:“清空如話,一氣循環”,紀昀則說:“此詩含蓄不露,卻隻似一氣說完,故為高唱”。二人差不多都言及此詩整體結構的別致和相當完美,語言的明白如話和富於一種音樂性。的確就寫作技巧而言,此詩是有唐一代甚至直到近代以來采用這種藝術手法的最優秀的詩作。在借時空轉換來寫思念之情上,它也許是中國古代詩歌中最為成功也最為巧妙別致的范例之一,但歷來對此點的分析也許還是不夠透徹。
詩開頭兩句是作者答問,言歸期未定,欲歸而不能歸,當此之時,窗外秋意闌珊,巴山連綿不盡,正是清冷夜雨之時。接下來兩句詩作者說,等到將來某天歸回之後,二人同坐於西窗之下,對著夜晚溫暖的燭光,再回過頭來細說現在這巴山夜雨時的情景。
隻是那時再說起的巴山夜雨其實已不是現在的巴山夜雨,而又因為已對未來作如此之設想,現在的巴山夜雨也不是有這種對未來的擬想之前的巴山夜雨。因為未來的那時在此時被擬想為如此這般,此時便蘊含瞭未來的那時,而等到未來的那時再回頭來看此時,自然也會看到被回顧的此時之中已然蘊含瞭未來的那時,……,於是這就形成一種無限的循環往復,現在未來就被這無限的循環緊密聯系於一起。
這就有些像是拓撲學裡那個有名的什麼帶:現在和未來,身在遠方異地的詩人和詩人思念的那位女子,本來是仿佛彼此隔開的兩面,是截然分離的,現在卻是因為那麼輕輕的一個結構上的轉側,兩面成為瞭一面。於是這總是要越過千山萬水重重阻隔的兩顆心靈,在詩人這一次忽然而來的靈感中比較輕快地克服瞭時空的一種深刻局限。
在這首詩中,詩人仿佛是努力著,要從這時蒼茫的黑暗冷夜中尋找到希望和光明,超越這本來暌隔的時空,而把此時各自孤獨的暗淡秋夜化為燭光相對下二人相聚的溫暖光明,以一種甜蜜溫馨平和根本上中和瞭別離的苦澀悵恨。也許一切偉大的藝術莫不常常作此類之想,而李商隱這次是僅僅用瞭一首七言絕句,就獲得瞭一次勝利。
此詩也許還有信中語短而情長,等到將來相見就可以盡情訴說,眼前的情景將來一定要與之訴說的意思。
桂馥評此詩說,“把眼前景反作後日懷想,此意更深”,徐德泓的《李義山詩疏》說,“翻從他日而話今宵,則此時羈情,不寫而自深矣。”我覺得他們的評論都不算很好,也許李商隱這首詩最好的地方還是在於寫出一種希望之美。這時候的李商隱是年輕的,所以心中常常有很多希望。
在李商隱此詩之前,唐代著名詩人王建《行見月》詩雲“傢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傢時”,和此詩頗有些神似之處。大概也是在李商隱此詩之前,大詩人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傢》詩雲:“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傢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王建白居易顯然都是寫得非常好,李商隱是不是受到瞭王建白居易詩的影響呢?我們沒有辦法知道,不過我們能夠知道的是,它們之間必然有著某些聯系。
李商隱此詩也許還可以和普希金的這首很有名的詩相比較一下,
兩位詩人的靈心善感豈非很有些相同之處,雖然他們所處的時空遙遙相隔。不過也許應該相信,必然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的事物貫串於生命的歷史之中,而且永是在距離生命的心靈最為切近之處。
附記
我又重新思考瞭這首詩,覺得這首詩是寄給友人之說似乎仍然是有一點成立的可能性,我先前的推理判斷似乎還是不夠嚴密。這首詩如果是寄給一位友人,應該是什麼友人呢?有的研究者說是令狐绹,我的感覺是這種可能性根本沒有。
不過我還是想,這首詩到底是寄給友人還是寄給一位女子呢?
這裡或者是取決於我們怎麼理解這首詩的神情意蘊,隻是,這首詩顯然解作寄給一位相愛的女性更能顯出詩的美感。李商隱作為一個如此優秀的詩人難道會不知道?
這首詩應該還是寄給一位女子,這個女子大概也算是李商隱的女友。
顧隨先生評論此詩曰:
這首詩技術非常成熟,情調非常調和,可代表義山。詩如燕子迎風,方起方落,真好。“君問歸期”後若接“情懷惆悵淚如絲”便完瞭。義山接“巴山夜雨漲秋池”,好,自己欣賞、玩味自己(欣賞還不是觀察研究)。欣賞外物容易,欣賞自己難。詩人之藝術但有“覺”(感覺)還不成,還要有自我欣賞。平常自賞是自喜,風流自賞(孤芳自賞)。餘所說自賞,有自覺、自知的根基。人有感覺、思想,必更加以感情的催動,又有成熟的技術,然後寫為詩。義山寫此詩有熱烈感情而不任感情泛濫。寫詩無感情不成,感情泛濫也不成。所以詩人當能支配自己感情,支配感情便是欣賞。在“君問我歸期”我說“未有歸期”時,正是“巴山夜雨漲秋池”,說“漲”非肉眼所見,是心眼見。後兩句繞彎子欣賞,把感情全壓下去瞭。太詩味瞭,不好。感情熱烈還有工夫繞彎子?沖動不夠,花樣多,欣賞多。
顧先生的意見是很好的,不過我覺得,有一點他可能是有些忽略瞭,這首詩應該不是李商隱寫給他的妻子的,而更像是寫給他的一位女性友人。這樣的話,顧先生對詩後兩句的批評可能就有那麼一點過分瞭。是的,我們仍然能夠說這兩句詩不是最好,但是也不得不承認,詩人這樣寫也可能是有他的一些理由。總之這裡可能很復雜,很難下一個簡單明晰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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