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前後，我所在的行政學所被撤銷，所有人員並入社會學所。可憐我如此紮實的政治學基本功，好像這種人才雲南很多似的，一嘆！當然，跨學科有跨學科的好處，我由此獲得瞭許多親身參與社會學田野調查的機會，並由此逐漸成長為一個出色的社會調查專傢(literally)。

以下是我獨立完成的第一社會學調查報告，粘貼如下以娛方傢。有興趣的知友也可以借此瞭解一下，掙紮於中國西南邊陲小城的一個特殊人群的苦難人生。

一．背景

1．地理條件

瑞麗市是中國雲南省西南部與緬甸接壤的一個邊境城市，東距雲南省會昆明896公裡。全市總面積917平方公裡，總人口81639人，市區人口15000人，其餘人口大多以務農為生；全市少數民族人口49842人，占總數的61%；傣、德昂、景頗、傈傈和漢族為五大世居民族，其中傣族和德昂族是當地的土著民族。姐告特區是瑞麗市下屬、雲南省第一個經中國國務院批準的經貿、旅遊型經濟開發區；總面積4平方公裡，除一面臨江外，三面緊靠緬甸城市木姐，邊境線長4公裡；人口約5000人，絕大多數為外來人口。

瑞麗市與緬甸城市木姐、南坎共同坐落於同一山間盆地之中，分別距木姐4.5公裡、南坎32公裡、八莫138公裡，臘戍164公裡，仰光981公裡。陸上邊界無任何天然及人工障礙，可輕易地步行逾越；邊界渡口可航行載重2~3噸的機動木船；直通昆明的320國道經姐告大橋與緬甸史迪威公路相接；從木姐經緬甸臘戍有鐵路直通曼德勒和仰光，也可由八莫搭船駛往仰光。由瑞麗市口岸出境進入緬甸內地的交通條件是中國所有對緬甸口岸中最好的一個；既是緬甸貨物銷往中國內地、或經中國進入國際市場，也是中國商品進入緬甸腹地的最佳選擇。另外，瑞麗市轄區內的中緬陸地邊境線上幾乎無任何難以逾越的天然及人工障礙，非法入境也非常方便。

瑞麗市是雲南省五個國傢級口岸之一，也是省內最大的口岸，日出入境人數達萬餘人，每年出入境人數占全省出入境總數的54%；相應地，木姐也是緬甸最大的通商口岸。瑞麗市作為沿邊開放城市，姐告特區作為雲南省第一個邊境貿易經濟區；而木姐也被緬甸政府列為緬甸四個開放口岸之一，這意味著它們享有特殊的優惠政策。加之其地理交通上獨有的優勢，使瑞麗市成為中緬邊境沿線最具經濟活力的地區；由此產生的商業機會、就業機會也最多，是緬人流入中國的首先目標。

2. 緬人流入瑞麗市的政治經濟背景

緬甸政治經濟狀況的高度不穩定；中國的改革開放、瑞麗市所享有的特殊的優惠政策及其獨有的區位優勢，構成瞭緬人集中、大量地流入瑞麗市的基本背景。一個經常居留瑞麗市、1969歸國的緬甸華僑說，中國在1978年改革開放前至少落後緬甸10年，但軍政府上臺之後，緬甸的情況便日漸惡化，目前生活質量、社會安全狀況已明顯不如中國，這是緬人流入中國的基本誘因（他的這種看法得到瞭多數人的認同）。從1984年陸續有緬甸人進入瑞麗市生活和工作，89年開始大量流入。

1988年緬甸宣佈對外開放，木姐被列為四個開放口岸之一，進而獲得瞭“經貿旅遊工業開發區”的地位；90年代年瑞麗市被批準為沿邊開放城市，姐告特區被確定為雲南省第一個邊境貿易區，並獲準享有國傢級開發區的一整套優惠政策；之後，至1995年，姐告特區的公路橋梁、通訊、貨場、醫院等基礎設施建設全面完成。這一系列政策的變化加之姐告特區大橋等重要基礎設施的建成使木姐、姐告特區與瑞麗市之間的經貿交往、人員流動迅速增加。瑞麗市的商號公司從1983年的十數傢急遽上升到1994年的116傢，成為雲南省內縣級商號最多的縣級城市。姐告特區也從一個僅有800多人的村莊發展為一個略5000人的、絕大多數人以非農產業為生的經濟開發區。與此同時，緬甸人進入中國的方式和數量也因此發生瞭變化。中國改革開放後，緬人主要從畹町入境，來往販貨、當日往返。88、89年之後，則多由姐告特區、瑞麗市入境，並開始在上述兩地租店經營、長期居留。

中緬邊境的開放以及西方國傢對緬甸軍政府拒絕承認1990大選結果而對之進行的經濟制裁，使木姐成為緬甸最大的對外通商口岸，為瑞麗市的經濟繁榮創造瞭前所未有的機遇，同時也就為緬人在瑞麗市賺錢謀生提供瞭大量的機會。緬甸的玉石珠寶、海產、土特產以及木材、礦石之類的原材料，大多隻能銷往中國市場或經由中國進入國際市場；另一方面，具有價格優勢的中國商品也借此機會大量湧入緬甸或經緬甸銷往印度、孟加拉等國的邊境地區。這極大地促進瞭當地經濟的繁榮，人口流動也隨之大幅度增加，不僅使木姐成為緬甸最大的通商口岸，也使瑞麗市迅速成長為雲南省最大的邊境口岸。姐告特區口岸進出口商品達1000多種，日均出入境人員達萬餘人次。1995年邊貿總額升至25億元，連續6年占全雲南省邊貿總額的50%以上。來瑞麗市旅遊的人也從1989年的3萬人驟增至1995年的18.7萬人。緬甸人也正是從1988年開始進入瑞麗市從事邊貿活動並大量流入。事實上，緬人流入瑞麗市與當地經濟的發展具有顯然的正相關關系，1994、95年緬人居留最多的時候，正是瑞麗市經濟最繁榮的時候；1997年之後瑞麗市經濟不景氣，居留緬人的數量也隨之銳減。

緬甸政治的不穩定和非理性使在緬甸國內的賺錢、謀生變得越來越不容易；在緬甸，由於政治上缺少安全感，甚至娛樂都沒有自由。中國經濟的持續發展與繁榮以及瑞麗市優越的政策環境不僅為中國人，也為緬人在此賺錢、謀生提供瞭大量的機會。有些緬人甚至表示，瑞麗市的娛樂業十分發達，能自由娛樂也是來這裡的原因之一；在緬甸娛樂都是提心吊膽的，在瑞麗市娛樂則沒有什麼壓抑，不用擔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3. 對項目點和所涉及社區的描述

由初步的調查和觀察發現，德宏州境內均有緬人流入，甚至有進入雲南省內腹地的。但其它地區隻有零星分佈，瑞麗市和姐告特區則是緬人最集中的地區。在瑞麗市和姐告特區的街頭巷尾，緬人隨處可見，除一般的行人外，最引人註目的是沿街乞討的緬甸乞童和販賣假玉石的緬甸穆斯林；在瑞麗市和姐告特區都已自發形成瞭一定規模的緬人社區。其中瑞麗市緬人分別聚居於姐崗路、建設路和珠寶街。在姐告特區的緬人以緬族為主，多聚居於緊靠姐告特區長途汽車貨運場北面一側的街上。聚居珠寶街的緬人層次較高，生活較為富裕，多以正當方式謀生，以經營珠寶生意的緬人為主；而聚居於姐崗路和姐告特區的緬人則層次較低，生活貧困，很多人以非正常方式謀生，緬甸性工作者大多數就在這兩個聚居區。在上述緬人聚居區，可以觀察到緬甸人甚至比中國人還多；其中的商店、餐館、咖啡店、卡拉OK、多由緬人經營，顧客也主要為緬人；商店裡陳列著大量的緬甸商品，餐館出售的是緬甸飯菜，咖啡館賣的是緬式茶飲，卡拉OK放的都是緬甸歌曲。

在瑞緬人以緬甸穆斯林為多，略占在瑞緬人的三分之二左右。由於宗教的關系，緬甸穆斯林的組織較為嚴密。他們與本地中國穆斯林合作，並得到瞭當地政府的資助，於1992在瑞麗市建立瞭一個清真寺，並同時成立瞭一個叫“回族服務站”的的核心組織。其中的領袖人物都是緬甸華人，是最早到瑞麗市做生意並長期定居的緬人。回族服務站與中、緬兩邊官方都有來往，相互幫忙。他們能流利地使用漢語，遇到涉及緬甸回人的事時，公安、民政局的常找他們做翻譯，從而與官方建立瞭良好的關系；一方面，緬人穆斯林辦不瞭的事，他們出面可以辦好，另一方面，也幫官方處理涉及緬甸穆斯林的事，久而久之，便奠定瞭他們現在的地位。

在瑞麗市的緬甸回族主要做的生意：做玉石珠寶的人最多，資金也最雄厚（開鋪子、擺攤位、零賣兜售）；百貨、水產、土產生意，把中國貨販到緬甸去賣，水產、土產拿到中國來賣；開食館。除上述正當謀生手段之外，有不少緬甸穆斯林靠零星販毒為生，穆斯林婦女中做性工作者的極少。

緬族社區的結構則較為松散，沒有一個類似緬甸穆斯林的核心組織。存在著許多種多樣的非正式的組織，其中以雞頭這類組織形態最多。就我們所知，緬族社區的組織個人色彩極濃，均為個人幫派結構。其獲得影響力的資源也是多種多樣，有的依靠特定的經歷和背景（有的有緬共背景，有的則在木姐多年當警察，在木姐和瑞麗市警方有許多熟人和關系），有的則依靠與中國瑞麗市或緬甸木姐官方或同時與中緬雙方保持某種合作關系（比如提供情報）以及暴力（保鏢、打手等）。其中一些非正式組織，起著類似“回族服務站”的作用，由於語言上的障礙以及具體操作上的原因，中國官方機構也需要他們來協助對在瑞緬人的管理，彼此間是一種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的關系。

緬族社區的緬人謀生手段十分復雜，除瞭珠寶、百貨、水產、土產等合法生意外，還靠其它非法方式維持生存；姐告特區的緬人更是以從事性行業、販賣零星毒品、小偷小摸等做為主要的謀生手段。緬人在瑞麗市開的珠寶店均屬毛料（中高檔毛料、片料）介紹店；瓦城送毛料到此賣出，介紹店收5%的介紹費。

二．研究方法

深入訪談、小組討論和觀察是本項目所采用基本研究方法，其中，深入訪談是我們獲取信息的主要方式。研究者分別對當地邊防檢查站及瑞麗市地方政府有關部門，特別是市公安局外管科、派出所與市公安局姐告特區分局進行瞭咨詢和訪談，以瞭解他們怎樣看待和管理緬甸流入人口。對關鍵信息員、在緬人社區中有影響的人物、雞頭以及盡可能多的目標人員做深入訪談，以收集緬甸性工作者的情況。並利用召集目標群做HIV及STD知識培訓的場合，運用小組討論、訪談等方式收集信息。

在開始對緬甸性工作者進行調查時，研究者遇到瞭兩個問題：一是語言障礙，二是如何接近目標群。一方面，調查者不是當地人、也不懂緬甸語，而且是男性，這就需要在當地人中尋找一個會講緬語、並能被緬人社區所接受的女性助手，以解決語言障礙及進入緬人社區、接近目標人群的問題。另一方面，當地的緬甸性工作者大多處於雞頭的嚴格控制之下，缺少人身自由，不通過雞頭就無法接近召集她們。幸運的是，我們找到瞭一個具有中緬雙重背景、並長期生活於瑞麗市緬人社區的當地人作為研究助手，進而通過這名助手接觸到在瑞麗市緬人社區擁有廣泛影響力的W先生，得到他的幫助之後，我們得以順利進入緬人社區，方便地接觸各種層次的緬人、目標群、甚至包括雞頭本人。

為瞭得到雞頭的合作，調查者除瞭依靠W先生的影響力，同時召集緬甸性工作者做有關生育健康及HIV、AIDS的知識培訓，以此來減輕或解除瞭他們的疑慮。但W先生的影響僅局限於瑞麗市，在緬甸性工作者更多的姐告特區，調查者隻能直接與當地的雞頭接觸。在證實我們關心性工作者的健康問題，對他們沒有威脅後，有一些雞頭允許手下的姑娘來參加我們的培訓，其中一個還幫助我們召集和組織培訓並接受瞭研究者的訪談。但也有不合作的雞頭，其中一個當地最大的緬甸雞頭（據說他手下有50多個姑娘）甚至拒絕與研究者會面。

緬甸性工作者基本上都願意接受訪談和參加培訓，在小組討論中也表現得非常積極。她們倒不願讓剛從緬甸過來的緬人太多瞭解自己的情況（我們曾試圖安排來自緬甸的研究者給她們做培訓，但遭到瞭她們的拒絕），相反對中國人倒不太忌諱。

在整個調查過程中（1999年11月至2000年6月），研究者共接觸在瑞麗市和姐告特區的緬甸性工作者50多人，並對其中10個做瞭深入訪談，召集瞭5次小組討論，共有約40人次參加；另外，研究者還對4個在當地緬人社區中有影響力的緬人和5個雞頭進行瞭深入訪談。通過這些調查，我們對當地的緬甸性工作者工作和生存狀況有瞭大致的瞭解。

三. 障礙與局限

▲ 瑞麗市緬人社區的敏感性和復雜性。瑞麗市是前緬共人士以及緬甸民運分子高度集中的地方，是政治上極為敏感的地區；緬方在瑞麗市佈置瞭許多密探，嚴密監視敏感緬人以及緬人社區的情況。緬人社區裡吸毒販毒的發生率很高，謀生手段也多種多樣，靠賣淫、放高利貸、行竊、乞討等生活的人不在少數；而姐告特區比鄰邊境，那裡的緬人更多數以非法手段謀生；也有緬人在緬甸作案犯事之後逃到瑞麗市來避罪。這一切都使瑞麗市緬人社區的情況變得極為復雜。

▲ 在瑞緬人有強烈的不安全感，難以得到他們的信任與合作。由於上面提到的緬人社區政治上的敏感性，加之很多緬人非法入境或居留，又從事賣淫、販毒之類的非法行業，屬於當地公安機關的重點管制對象。

▲ 目標人群（緬甸性工作者）大多受到雞頭的嚴格控制，缺少人身自由，接近與召集她們均不得不通過雞頭；在姐告特區甚至隻能直接依靠雞頭來召集組織培訓活動。一方面，目標群的參與程度勢必受到限制，另一方面，雞頭的合作心態復雜，很難穩定把握，而對拒絕合作的雞頭也沒什麼有效的處理辦法。

▲ 目標群的流動性很強，尤其是緬甸性工作者，多數隻在瑞麗市居留幾個月,我們做第一次活動時來過的姑娘，一個月後，有不少已經離開瑞麗市。

▲ 語言及文化上的障礙。在訪談、小組討論及培訓過程中，必須依靠翻譯來開展工作，這給交流、訪談、培訓和記錄都帶來瞭困難；文化上的差異也給調查造成瞭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