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死後,我趁著侍膳向李崇進言。我深深地望著那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千萬句質問縈繞胸,我想問他緣何厚此薄彼辜負一條年輕性命,顧妃確系他心中至寶,可馮氏也曾伴他十幾載春秋,不爭不搶,安守本分,可千句萬句,也終究壓抑在心中,最後吐出的字句不咸不淡:“惠貴儀前些日子...病故瞭,看在她生前侍候盡心又育有大公主,給尋個芳華寶地安葬吧,也追封一級。”李崇漫不經心地應著好,他說讓我看著辦就行。我心中生寒,人竟能冷血至此嗎?我早已不認識面前的郎君,如今看來,原來早已陌生至此瞭,他不過是披著個熟悉皮囊的陌生人。我登時垂頭不語,扒拉著米飯,卻覺得味同嚼蠟。
次日,我命尚儀局下達追封旨意,追封已故的惠貴儀馮氏為正二品昭儀,謚號惠,葬妃陵。這天,闔宮都在唏噓她死後皇帝也不願為她親自下旨追封、輟朝哀悼。不過是,朝恩夕改罷瞭。而皇宮之中,該享受著金輿玉乘、皇帝雨露的人依舊享受著,該無聊打發時間的人也日日聊天、刺繡、寫字、畫畫以蹉跎歲月。都說花無百日紅,可那章寶林,或說是章才人的恩寵一直延續到瞭靖平十四年,可謂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熱,一連坐上瞭夫人的寶座,好不得意。
但,靖平十四年夏,她陡然失寵,受貶禦女,過上瞭最最淒涼的生活,但她仿佛也因此轉瞭性子,每日焚香禱告、抄寫經卷。她說她不是在贖罪,她說她要用這漫漫餘生來咒戚氏不得善終,她說她的願望終究會成真。
這是緣何?要從靖平十四年三月說起。
靖平十四年三月雲容殿傳喜訊,靈貴姬有孕一月餘。這是時隔五載闔宮頭一回傳來好消息,陛下大喜,流水似的賞賜湧入雲容殿,一連陪她一旬,噓寒問暖,幾乎要在臉上題“朕很高興”四個大字瞭。我也在三月中旬召她入立政,絮絮叨叨許多,無非就是有孕時要小心謹慎,往後免瞭晨昏定省,安心養胎,缺什麼少什麼隻管來提。她溫柔地應瞭聲,推辭說什麼也不缺,我霎時覺得她可憐,分明出身不低,卻總唯唯諾諾,命白芍去庫房選瞭些補品和柔軟親膚的料子給她帶回去。白芍去的時候不情不願地,待到靈貴姬走遠瞭,她才有些鬱悶道:“殿下,貴姬娘子表裡不一……”我瞪她一眼,幸好周遭也就幾個心腹,她倒好憋憋嘴,渾是委屈,倒讓人以為我欺負她瞭。
我斥道:“怎能胡亂嚼舌根子?罰你這個月月俸,看你下回還敢不敢再胡亂說話。”我看見她張瞭張嘴,欲辯無言才擺擺手,覺得越發疲乏。
四月末,日頭漸漸強瞭許多,天氣越發悶熱瞭些,驕陽似火,高懸著,叫人避無可避。也正是這麼一天,靈貴姬的孩子沒瞭,非常突然地沒瞭。宮正司的人傳訊,說是章夫人幹的,我愕然,心中層出疑惑,她這樣如日中天,何必害她人?宮正一板一眼地向我敘述經過:“今日午後,靈貴姬於花園消食,偶遇章夫人,不知貴姬言及何事,夫人色變,二人推搡,終致貴姬摔倒在地,霎霎時見血。”我仿佛能看到那樣一個場面,靈貴姬應當混亂之際力不及章梵,這才倒地見瞭紅。我心疼她才三月身孕,上蒼就奪走她的孩兒。
當夜聖人親臨雲容,闔宮妃嬪匯聚於此,戚氏面色蒼白若紙,眼睛紅腫,不知是哭瞭多久才成這般,但她生得柔弱漂亮,如此倒是雨打梨花的楚楚可憐。我亦覺得可憐,至於堂下跪著的章梵,鬢散釵亂,脂粉被淚水沖得七零八落,早已沒有早前臻首蛾眉、脂榮粉艷的好顏色瞭。她額心泛紅,眼也帶紅,但現在很是沉默,仿佛一切已成定局,戕害皇嗣,她罪不容恕,可皇帝對她依舊懷揣惻隱之心,貶她去最偏遠的奚殿,降為末流的禦女,終身不得出。她不肯再做辯解仿佛已經坦然接受瞭這一切,她狠厲地瞪著戚不言,忽而在這堂前笑瞭起來,狀似瘋癲,眼角沁出一滴淚,順著她面龐劃向嘴角,最終打在地毯上,化作虛無。
“戚不言,你當真好心思、好盤算啊。”她沙啞的聲音裡帶著很濃很濃的怨懟,還有些自嘲與不甘。女史上前來拉她,要將她帶走,而她用盡力氣甩開女史的手,壓抑著怒氣道,“我長腿瞭,自個兒會走。”
她蹣跚站起,轉身緩步而去,背脊挺得筆直,蟾宮泛著柔光,散落在她身上,水藍色的鍛子襯得她更有些寂寥。臨近這座恢宏宮殿的門口,她忽而轉身,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像是有些不甘心又或者舍不下什麼,她滿心的失落,喑啞著聲兒說:“這一年半載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您終還是毫不猶豫地棄瞭我這顆棄子。陛下,您的心,可是玄鐵鑄的?”
“可我的不是,這裡,滿滿當當地填著的……都是您。”她指著心口處,不等回應,終於還是忍不住眼淚,抽抽噎噎地哭著說。
才十來歲的姑娘又怎麼能故作深沉?她大約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無緣面見天顏,作瞭最後陳詞,旋即踏出這道門,她站在月光下,鏗鏘有力地像是宣誓道:“戚不言,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會用我這餘下漫長的一生為代價,詛咒你不得好死,子孫後代全數與我在地獄、共沉淪。”
她輸瞭,輸的徹徹底底。
我仿佛能透過那背影看見她最後含著眼淚的笑容,淒厲哀切又佈滿絕望,猶如墮入深淵的惡鬼。堂上,戚不言聞言亦是滿面傷心,落淚不止,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陛下安撫她,自有真龍天子陽氣護著她,沒多久她便哭暈瞭。那時,雲容又是一番忙亂不止。
我卻疑惑,為什麼章氏如此怨懟,偏說冤枉?她究竟怎麼會明知戚氏有孕而推搡至她小產?戚不言與她究竟說瞭什麼?我滿心的疑惑化作目光,重新打量戚不言。
但這事兒在我心中終究不算很重要,沒幾天就被拋於腦後,忘瞭個幹凈。
這一年終歸不是一個太平年份,冬天梁禮、顧羲和接連有孕。梁禮整日活蹦亂跳地,顧羲和覺得她沒點風范,瞧不起她也懶得跟我們來往,每日除瞭花園裡逛逛,就是窩在蓬萊殿不出來。蓬萊殿裡還有一面湖和一個小島,難怪她懶得出來。前朝也出事瞭,這一歲夏秋大旱,北方草原稀薄,牛羊無食,餓死瞭一大片,遊牧人沒食物過冬,於是集結兵馬南下攻城,連著占瞭好幾座城池,打傢劫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陛下連著好幾夜在宣政殿內議事,也不知是何原因,他忽而心情大好,夜夜往蓬萊一坐就是一夜,光陪著他那心尖尖兒瞭,梁禮都嫌他奇怪,說他每日開懷,心情好得像是明日那胡人就要退兵瞭似的。
靖平十四年十二月,陛下命顧大司空掛帥,梁侍郎監軍,領十萬兵馬迎敵北疆。本以為來年開春便能結束的戰役硬生生打瞭一年有餘,眾人皆不解,於是朝堂中漸漸起瞭些不和諧的聲音。靖平十五年七月,梁禮誕下一子,陛下賜名“曜”,曜者,日光也,約莫是為瞭安撫前陣的梁侍郎和東都的梁氏,才這樣重視;至於顧羲和,她剩下一個女兒,陛下賜名“裕儀”,懷著濃濃期盼,同時仍然也是對顧大將軍的安撫。靖平十六年元月,年紀輕輕就已高居右散騎常侍的周鶴生與二品大員戚康的彈劾奏折驚瞭一整個廟堂,乃至偌大的祁王朝。他二人奏中俱提及顧帥通敵叛國、有意拖延戰事、隱瞞戰況以致如今兩軍對壘於北疆,僵持不下,虛耗國力,同奏章一齊送上帝王案前的還有一沓書信,信中字字句句皆為軍中機要,字跡確系出自顧帥之手,而當夜更有數名證人被捆入宣政殿,悉為信使,通身是傷,口中不停念叨著:“是顧大將軍許諾……給我們一個好前途的……”
聽聞,陛下怒不可遏,掀翻瞭木案,奏章散落一地,群臣伏跪於殿下,此謂天子之怒。陛下緘默瞭約莫一柱香的時間,下旨誅殺顧氏全族,一個不留,並昭告天下顧氏一族不忠不義、犯下十惡之罪,求情者皆以同謀論處,誅族為刑。但陛下仁慈,感念明淑妃入宮十五載伴君,孕育子女有功,隻褫奪封號,降才人。
我不禁唏噓,世事無常。顧才人一聽瞭這事兒,登時昏死過去,不省人事。她好像鬱鬱瞭很多天,不願意出寢殿,整日整日安靜地坐在屋子裡,一言不發地,猶如木偶。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受瞭極大的打擊似的。
大約是一兩個月過後,陛下親自去蓬萊探望她,聽說兩個人大吵瞭一架,二人不歡而散。白芍同我絮絮叨叨她聽來的風言風語,不知為何,顧羲和那張絕美的臉浮現在我眼前,一副倔犟而決絕的神情,我好似能從這隻言片語中揣測到一些場景。
顧羲和抬眼見到李崇,人都說哀大莫過於心死,從前馮雪霽是,後來章梵是,如今的顧羲和更是。她執拗地想要一個說法,卻始終不肯服軟,三十餘年,世傢閨女的風骨已經牢牢附在她身上瞭,半點擦不掉,她也斷斷不會讓自己失去風度。但她面對著愛瞭二十餘年的男人,應該是如何的失望呢?
她會用最決絕的方式,成全自己這一生的傲骨吧。
次日,蓬萊婢女傳話說顧才人想見我一面,我收拾齊整去見那個從入宮就看我不順眼的顧羲和。她在這屋子裡,如舊的貴不可言,隻是眼角添瞭兩條細細的紋,很微妙地為她添瞭一絲肅穆莊嚴,算一算,這一年她剛好三十五歲。
我入殿,她隻抬眸瞥我一眼,我還沒開口便聽見她開口,戛玉敲冰似的,“你來瞭。你知道的,我很嫉妒你,十五年來如一日。不曾想你我也有雍雍穆穆、促膝長談的這一日。因為唯有如今,我覺得你可憐。可憐你做瞭他的妻子,可憐你要陪他一輩子那麼長,生同衾、死同穴,可憐你要冠著李崇之妻子的名分,到死也摘不掉!”
“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或若灼灼桃花,或若池中菡萏,或若白雪紅梅;可江山天下、赤縣九州隻此一份,美人顏色再好,又怎及這多嬌江山的萬分之一?又怎及無上權柄的萬分之一?”
她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聲音不大,甚至口齒也不甚清晰。她瞧著有些癡狂瞭,我如是想著。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霄。你看,今年杏花開得多晚啊,我如今的境地,是不是似曾相識呢?”我怔怔地看著她,但不解其義,而面前的她也變得很陌生,過去的驚才絕艷仿佛全數是虛妄一場。不知道應該如何應答,卻又聽見她說,“不過是一場棋局,我以為我是執棋人,不曾想你我皆是這棋盤上的棋子。這巍峨堂皇的宮闈裡,誰不是那一顆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棋子呢?你不會以為,你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吧?你不會以為,李昭真的死於王綺手中吧?你不會如此天真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但已見她擺手,我同她說,“好好保重。”她卻哂笑一聲,應我“將死之人而已。”
我拜別她,算是予她一份尊重,算敬她的傲骨無雙。但她始終低低地念著八個字,“孤臣危涕,孽子墜心。”
重復不斷地念叨著,一直到我遠離瞭蓬萊殿,才聽不到這八個字。我反復揣摩著那八個字的意味,還有她同我說的種種。棋局?李崇?就像是解開成結的絲線團似的,一條一條梳理拆解,豁然開朗,可那揣測卻令我渾身發著冷汗幾乎浸濕瞭我的裡衣。
不久後白薇神色匆匆地同我道:“殿下!顧才人方才求見陛下,二人又起瞭爭執,顧才人當著聖人的面兒撞墻自盡瞭!”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我仿佛能預料到這一刻似的,大約從她主動求見那時起,也可能是一從顧帥叛國身死,五萬顧傢軍魂斷沙場那一刻起,她便已經不存生志。
有宮人依稀聽見她與陛下爭執的話語,她當時已然聲嘶力竭,仍是不死不休,質問著李崇。
“我愛你至今二十餘年,自八歲伊始,至今求不得一聲妻名,而你還要親自下旨,毀瞭我顧傢名譽,殺我族人——你看,這場景是不是似曾相識?
“如今的你像不像你那狠心的父皇,而我又像不像你那可憐的母後?”
“李崇,你當真愛過我嗎?”
“我恨你啊,我恨你啊!”
我有些冷,從心底裡的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大約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我這回很真切地感受到瞭,他再也不是那個坐在太陽下,朝我溫柔一笑的青衣玉郎瞭,他是天底下最冷情冷性的人,心若玄鐵,也狹窄得隻能容得下這座大好河山,我很清晰地意識到,心中依舊鈍鈍地發疼。
那一夜,絕望掩埋瞭我,也是那一夜,我踏著去陰曹地府的路,不肯回頭。我這枯敗的身子終有油盡燈枯的一日,我知道,這一天不遠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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