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山河》—刀爾登

刀爾登,當代作傢,1986 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著作有《玻璃屋頂》《中國好人》《七日談》《亦搖亦點頭》等。他被看做是王小波後第一文章高手。

書裡,刀爾登從中國歷史個案入手,以現代視角審視歷史,具體入微地分析在儒傢文化影響下,個人在歷史中的處境,戳穿瞭許多舊準則裡的邏輯謬誤,還原瞭長期被扭曲的道德混亂。本書啟發讀者從個人角度看待歷史,學習識別傳統文化和群體中的壓迫因素。

本書觀點:在儒傢文化的影響下,中國歷史上的個人與群體關系很不正常,在舊傳統裡幾乎找不到個人自由空間。以群體名義進行的道德綁架,使人人背負著空泛沉重的責任;缺乏自我意識和道德判斷能力,讓人盲從暴行;對獨立精神的堅持,則始終困難重重。這些病征至今纏繞在中國人的精神深處。正視歷史,通過反思建立新的常識,是當代人尋求思想獨立的基礎。

《舊山河》是一本講中國歷史的隨筆集,作者刀爾登給我們帶來瞭許多對歷史片段的生動解讀。

人們解讀歷史,大多有現實需要,希望借歷史來揭示現實問題的形成原因和可能後果,從中尋找解決辦法。對歷史的解讀有段位之分,比較低級的一種,叫做影射史學。它表面上講一個歷史人物,但誰一聽都知道是在對應和影射當下的某個人,雖然用於泄憤很方便,但因為大量運用斷章取義、扭曲比附的手段,沒什麼史學價值,歷史是不可能那樣簡單重復或移植的。有一段時間流行過采用這類解法的書,但讀者很快發現這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

什麼是高級的解法?我們首先會想到黃仁宇的大歷史觀,他的《萬歷十五年》,一刀切開那個年代,用現代的經濟學、政治學做工具,進行全景式的掃描,它的高級,在於開辟瞭新方法和新視角。《舊山河》代表著另一種高級解法。作者刀爾登對歷史不做影射和臆測,采取的是還原和解析。他喜歡用邏輯和常識來推理一個歷史材料,或者一個早有定論的道德命題,一直推到我們的意料之外、邏輯之中的局面。

這本書好像其貌不揚,看上去,就是53篇隨筆而已,每篇還不到兩千字;所涉及的歷史時段倒是不少,上至先秦,下至明清,人物更是龐雜,有正德皇帝、嚴嵩、吳三桂這樣的帝王將相,也有嵇康、賈誼、李卓吾這樣的文人墨客,還有大太監劉瑾、“女子禍國論”的最早代表夏姬這樣不好說算哪一類的歷史人物,作者好似隨意地從某個人的遭遇,某個歷史事件的細節裡生出瞭一段段的剖析和論述。《舊山河》這本書就像一道歷史隨筆的傢常菜,看似普通,味道卻又神奇又高級。

先講講神奇在哪裡。這書奇,首先就奇在它的作者刀爾登是位奇人。刀爾登是筆名,或者說網名,他本名叫邱小剛,是位幾乎不露面的神秘作傢。據說,他最怕人提他是以1982年河北省高考狀元的身份考進的北大中文系。

上世紀八十年代,北大校園裡遊蕩著無數披頭散發的詩人和作傢,個個氣宇不凡,人人恃才傲物,但許多人都說,上下幾屆文科數個院系,論學問、聰明和才華,邱小剛是第一。他的名氣始自網絡論壇,在當年的BBS時代,他的網名是三七,那時就有“海內中文論壇,三七才氣第一”的話。近年來,他出版的著作,被許多專傢作傢讀到,連連驚呼為神奇,評價是王小波之後的第一文章高手。他雖然不在學術圈內,但浙江大學教授繆哲等許多專傢都對他的人文修養十分推崇,甚至自嘆不如。清華大學副教授劉瑜在本書序言裡說,刀爾登是少有學歷史既學進去又學出來的人,能用反思的眼光看待歷史的波濤洶湧。

再來說高級之處。許多學者努力在歷史中尋找自然規律,希望掌握與歷史發展相一致的邏輯,擁有預測的本領。刀爾登則著重分析某個人、某個群體在歷史中的活動和處境,順序是先個人後群體,再到社會國傢和時代,這樣的視角自由而動態,也更便於還原歷史本質。

英國哲學傢科林伍德說,“歷史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表現方式”,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將歷史定義為“人的理性不斷發展的過程”,人本主義也是馬克思的歷史觀準則,說到底,歷史就是人在活動。刀爾登對人的理性和自我意識在歷史中的遭遇的觀察,看上去悠閑的節奏,卻有非常豐富的內容,而在快出現結論時,又總戛然而止,或者故意丟開,去說別的,這是他的刁鉆之處,雖然讀著舒服痛快,但合上書,又想不起他說的是什麼瞭。這刁鉆的外表下,其實是對讀者的尊重:作者願意幫你梳理常識、還原邏輯,為你提供發散的視角,但不想代替你思考,這形成結論的下半段,要交給你自己去完成。

那麼,我們一起來總結總結,在《舊山河》的53篇隨筆裡,是怎麼討論個人與群體的關系的。如果我們用哲學、政治學、制度經濟學這些現代思維工具重新審視中國歷史,會有個觀察結論:在儒傢文化的影響下,中國歷史中,群體與個人的關系很不正常。比如,現代國傢價值體系裡普遍強調的個人自由,在舊環境裡完全找不到。那時候,個人存在的全部意義,隻是完成自己在群體中的職責。要知道,群體和個人的關系,是一系列重大社會問題的基礎,因為這個基礎從來都不正常,才會在政治和社會層面上,一再重現糟糕情況。

基於這個觀察,《舊山河》裡的隨筆,多次觸及瞭下面三個具體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時刻關註群體的重大問題,真的好麼?第二個問題是,歷史上有過許多的盲目殺戮和隨意破壞,參與者原本是平民,好像是一夜之間就變成瞭殘忍的暴民,他們都是怎麼來的?第三個問題是,在儒傢體系中,個人需要在群體裡安身立命,就連動蕩中的暴民,也是成群結隊活動。那麼,中國歷史上那些特立獨行的人物,他們具備瞭哪些要素,才能夠堅守獨立的精神?下面,我們來一個個看。

第一部分

時刻關註群體的重大問題,真的好麼?儒傢向來有極強的使命感,始終在思考“天下和民族命運攸關,應該怎麼辦”,始終堅信“輔佐明主平治天下,舍我其誰?”儒生身為孔子之徒,有這樣的憂慮,是義務和本分。這種使命感滲透下來,幾乎成瞭所有人的道德標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打小就貼在教室裡。沒有儒傢傳統的西方,幾乎不可能體會我們這種整齊劃一的責任感。現在的國學演講,還經常以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四句話開篇。

《舊山河》告訴你:這類憂國憂民,憂的內容基本一致,都是怎麼辦和舍我其誰,質量也低下。因為人類已經探索瞭宇宙,天地概念早就變瞭;現代國傢,人人平等,用不著別人代替他立命;古今中外文明中有許多偉大智者,又該繼承發揚哪一個的思想;如今強調發展和競爭,萬世不變的太平也不再被向往,還沿用這類老問題和老答案,已經沒什麼價值瞭。最可惜的,是儒生們除瞭憂國憂民以外,很少思考自己的生活,形成其他的思想成果。對強行以天下為己任,刀爾登在另一本書裡幹脆叫它“以天下為狗任”,意思是越沒有獨立的精神,越喜歡這樣的宏大責任。

古代的思想者在如何“為萬世開太平”這方面,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完全不成比例。古代的思想者,最大的話題,最大的心事,無非是對政治權力的安排。許多人讀古代諸子的著作,會產生厭倦之感,因為說來說去,總是先磨煉自己,再配合君主,君臣齊心打造儒傢理想中的等級社會那一套話,看一種還新鮮,看瞭兩千年裡的書就會想:為什麼不換些話題,換種想法呢?從先秦諸子到明清之交的思想傢,殫精竭慮,苦思出路,但並沒有想出什麼。他們對舊弊病批評起來頭頭是道,一旦試圖尋找答案,又總是繞回舊經驗和儒傢的舊框架。從我們今天的思考來看,他們的工作,甚至沒有構成思想的基礎。

比如說,晚明大儒劉宗周,是當時士人中最傑出的一位,個人品格也十分高尚。崇禎九年,內外交困,時局已經到瞭危亡地步。皇帝問計,他答曰:隻要你真心誠意,以堯舜為榜樣做個好皇帝,就能從根本上解除關內關外的軍事威脅。連崇禎都嫌他迂腐,又問現在情況緊急,該當怎麼辦啊?他又回答,文官不怕死,武將不愛錢,天下自然太平。話雖然在正統中都對,但說得實在不是時候。然而從他的身份來說,不說這個,也說不出什麼別的。

這樣的場面,自漢代開始,到兩晉隋唐、兩宋明清,時時上演,有時滑稽可笑,有時淒慘悲涼,刀爾登舉瞭個既悲慘又荒誕的例子來形容這種往復:二三十年前有篇舊報道,說有傢人把農藥灑在瞭面口袋上,舍不得扔糧食,就把沾瞭農藥的上層面粉撣掉,用剩下的面做饅頭,結果全傢吃瞭饅頭以後進瞭醫院,男主人死瞭;農婦哀痛過後,想饅頭用面多,包餃子想必無事,結果吃完餃子,又毒死瞭一個女兒;農婦不敢再吃這面,又拿它喂牛,結果又把牛毒死瞭。古代的每一次改朝易代,都發生一次大規模反思,但是反思來反思去,本朝代該犯的錯誤一個都不會少,又以相同的結果收場,總是把牛又給毒死瞭。

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思想局面?有三方面的原因。原因之一,是因為思想工具的貧乏。這種情形,王小波說得幹脆:“儒生們從經典裡學到一些粗淺原則,就覺得自己懂瞭春秋大義,站出來管理國傢,妄斷天下的是非曲直,大明帝國成瞭他們交的學費,大清帝國又是他們交的學費。”而且,人在缺少相關的人類活動時,是沒辦法做出超出經驗的政治設想的,也就是說,思想一旦被限定在儒傢范疇裡,行動起來就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想也不可能去做什麼社會實驗,去探索另一種制度可能。

另一個原因,是即便面對真相和事實,人們也未必容易接受。即使有全人類經驗可供學習的今天,現代性的思想也很難被順暢使用。人的價值體系一旦固定,再學新知雖然歡欣鼓舞,但一有機會總是要回去。比如上網看新聞,如果你不喜歡“月亮國”,一旦看到標題裡有月亮,幹脆不打開,再過幾年,可能就會相信世界上根本沒有月亮瞭。

第三個原因,是儒傢自身的問題。古代的思想者,幾乎都是在權力中反對權力,在體系中反對體系。漢代董仲舒以後,皇權和儒學,都在使用儒傢思想工具,本來是隻有邁出去才能獲得答案的,但即便填寫新詞,用的也是共同的曲譜,結果是又一次加固瞭思想的籠子。

儒傢思想作為凝聚群體的有力工具,特長是能使其中的每個個體都找到自己的使命,顯得精神生活也很充實,簡直不再需要獨立精神瞭。這種思想框架導致的後果是,“以天下為己任”被定義成瞭讀書人的職責,儒生們幾乎是搶著或至少裝出搶的樣子去主動承擔。要知道,一個讀書人,尤其在激蕩時期,如果不以天下為己任、閉口不談國事,會被看做沒有心肝。這形成瞭一種巨大的浪費:古代中國最卓越的頭腦,在這方面下的功夫最大,不知不覺地犧牲瞭許多學術的前程。

古代的政治思想傢,往往也是文學傢、科學傢、醫生,古代的科技實踐者雖然是工匠,但有能力搜集整理和傳遞知識的,仍然是掌握知識權利的士人。如果他們的頭腦不被“為萬世開太平”這類命題占滿,而是用在別處,一定會有更大作為。比如明清之交的顧炎武,對待反清復明的事業,有一點兒若即若離,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不錯,四處觀覽,嘴上說是為瞭復興之計,也沒忘瞭滿足自己的地理學興趣,這種三心二意,引起當時很多志士的不滿,其實也有些道理。天下興亡,判別標準應該是個人是否有機會實現幸福。如果天下隻要求犧牲和放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興亡又有什麼分別?

群體雖然和每個人有關,但群體的問題,有細化分工下的專業解決途徑,群體的責任,該由群體共同承擔,個人應該隻承擔個人的責任。去關註你喜歡關註的問題,幹你認為自己該幹的事。從許多具體的細節做出貢獻,你也許會發現,我們已經用生活回答瞭這個問題。

經刀爾登這麼一說,我們才發現,古往今來,“胸懷全天下”之類的壯志,未必是人人必備的義務。儒傢當初那樣倡導,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有向善的道德趨勢,時刻準備“我為人人”,當然是最大善瞭。可是,我們也會有點兒好奇:既然人心中都有向善的種子,為什麼歷史上群體參與的野蠻殘忍事件卻那麼多,這善花又是怎麼結出累累惡果來的呢?

第二部分

抗擊清軍的袁崇煥是在京師人民的謾罵聲中,被推到京城西市去凌遲的。一路之上,全城百姓出動,無不咬牙切齒。劊子手從他身上割下肉,百姓就上來搶,放在嘴裡嚼著解恨,據說賣到瞭一兩銀子一塊。當然,他們是中瞭皇太極的反間計,聽信瞭袁崇煥私通後金是國傢的叛徒。但為什麼那麼容易中計,又為什麼人人都表現得如此兇殘?這就要分析那時京城人的心態瞭,他們生活在來自關外的威脅之中,終日驚恐,精神緊張脆弱。他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處死叛徒的正義之事,越狠越有理。即使日後知道袁崇煥是被他們冤枉的,他們也會認為受騙的是皇帝,不是他們。直到今天,辨別真相也不是容易的事兒,容易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從辨別真偽的負擔裡解脫出來,讓別人告訴我誰是壞人,我隻負責吃掉他。

這就不難理解,暴民是怎麼產生的瞭。很簡單,隻要放棄幾樣東西即可,首先是沒有自己的原則。沒有原則的人群最容易被驅使作惡,用利益,用危險,用激情,用隨便什麼東西。有時,沒有原則是從兒童開始就訓練好的;有時,則是個人為瞭集體歸屬感而主動放棄。

舉個例子,假如某個國傢、某個村莊有一個人,他有三條原則:不殺人、不偷盜、不騙人。第一個星期,他的朋友殺瞭人,出於對朋友的愛護,他開始處處為朋友辯護,將信條也改成“殺人並不一定不好”。第二個星期,一輛汽車在他傢村口拋錨,被村民搶瞭個精光,他覺得自己必須向著鄉親,第二個信條也被修正為“偷東西有時是高尚的”。到瞭第三個星期,國傢出瞭一些騙子,他是堅定的愛國者,幹脆拿出“人類就是弱肉強食”之類的道理去論戰,乃至覺得詐騙才是愛國。所以,不到三星期,他就變成瞭另一個人,而這樣一個人,是很適合放進施暴群體的。

然後,是放棄尊嚴。自居弱者的人墮落最快,起初隻是激憤不平,下一步就允許自己跟著別人做各種壞事。他以為別人都會來同情自己,卻不知道外界的輿論和他所處的群體內部,其實大不一樣。明末時候的暴動和兵變,自然有官逼民反的樸素原因,但參與者常常覺得自己既然受委屈、受欺辱在先,便可以什麼都做,不僅反貪官和皇帝,也反社會,直到亂殺亂搶,向更弱者拔刀,喊出“大戶積錢還我債,小民養女是吾妻”這樣虎狼一樣的話來。

最後放棄的東西,是對自己的道德約束。對自己做道德約束,是能力,也是責任,當然也就有視為負擔的,覺得索性交給別人來決定算瞭。比如說,一個孩子在吃一塊肉,若是劈面搶來,他也許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人下令,他奪瞭就走,就覺得心安理得,仿佛罪不在己。在描述這種景觀時,刀爾登的刁鉆勁兒來瞭:他提瞭個問題,這些什麼都做得出來的英雄好漢,怎麼不舍得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這多麼可惜。他設想出一個場景:有位好漢爺爺活到七八十歲,聽子孫說起清軍攻克揚州後屠城的“揚州十日”,就說你們說的這事兒,爺爺是親歷,而且親手砍死瞭十好幾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子孫提出這是否缺德,他老人傢大怒:放屁!這是長官的命令,與我有什麼幹系?自有旁人承擔,爺爺才不要管。我這平生得意之事,不能埋沒,快去找個石匠來刻塊碑把它寫上。

這種石碑,我們當然沒見過,那隻是煞有介事的諷刺。以殺害無辜為榮的心理變態者,總是罕見的。實際情況是,暴民隊伍解散以後,多數參與者並不理直氣壯,如果被追問,或者矢口否認,或者羞羞答答地說受瞭蒙蔽。他們當時自以為轉移瞭責任,事後遲早會發現那是虛假安慰。即便隻是道德審判,你也找不到當初那個鼓動自己的人瞭。這種事後像人一樣懺悔,而事前事中則像僵屍一樣行動的悲慘罪惡,每個人都該竭力避免才是。那些放棄瞭原則和責任,盲目跟隨邪惡的可憐可恨之人,加入的是主流群體之外的另一個群體,他們本人當然不想留下名字。從存在價值上說,在個人意識消失以後,除瞭接受審判之外,也不值得留下名字。

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除瞭模范執行儒傢價值觀“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仁人君子,還有一類特立獨行的人,在當年,他們被視作狂人怪人,但在逐漸寬容的今天,我們說他們是具有獨立精神的人。在當時那樣一種群體和個人關系局面下,他們是如何做到的呢?這是我們今天想講的第三個問題,他們具備瞭哪些要素,才能堅守獨立的精神?

第三部分

具體說來,有三個要素,可以說正好和淪為暴民的步驟相反,也就是:堅持獨立的尊嚴、獨立的原則、獨立的道德。

獨立的尊嚴,也就是對自己獨立精神的尊重。表現出來,就是願意為之做什麼樣的犧牲,在古時候,很可能是生命代價。有個歷史人物,刀爾登在書中多次論及,就是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在刀爾登眼裡,嵇康是中國歷史上獨立精神的典范,但嵇康的遭遇,也是想在舊山河裡尋求思想自由者的典型悲劇。竹林七賢裡,嵇康的文學成就最高,也最有哲學傢氣質。後人說嵇康憤世嫉俗,其實他是不在意世俗,所求的不過是在混亂政局中我不惹你們,你們也別管我。但他娶瞭曹操的曾孫女,在司馬氏掌權的時期,這就是個嚴重的政治錯誤。嵇康自知危險,已經盡量小心瞭,王戎說與嵇康相知二十年,沒怎麼見過他喜怒形於色。但他畢竟個性高傲,還是時不時要小小發作一下。為瞭個性的自由,他在拒絕投靠司馬氏這事上,不肯做絲毫讓步,最後被殺,也可以說是求仁得仁。在儒傢體系裡,尤其是司馬氏即將取代曹魏那種時期,想追求思想和人格獨立,需要極大的道德勇氣。

說完獨立的尊嚴,我們來看第二個要素,堅持獨立的原則。這方面最典型的一位,是戰國的思想傢楊朱。楊朱將人的生命看得最重,主張人的生命屬於自己,且隻屬於一次,無論是財富、權力,乃至整個天下,都不值得拿去交換,他既不許別人侵奪自己,也絕不侵奪他人。他在當時影響巨大,占據瞭理論界的半壁江山,但他的著作卻沒有流傳下來,後人知道的一些片段,還是因為被他的對手引用,才得以保存。

其中最有名的一句,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就是說,即便拔我一根毛就能換取天下人的利益,我也不幹,這自然是標準的個人主義。法傢說你給君主出力,君主給你好處,他不肯拔自己這根毛;儒傢說你歸仁,就能攤上一個好皇帝,生活既高尚又幸福,他也搖頭。他的理論,自然不能成為社會理想,但他強調生命屬於自己,該由自己做決定這條看似簡單的道理,卻又是在其後的中國歷史上最容易被忘掉的。他為什麼堅持一毛都不肯拔呢,因為很少有人是隻拔你一根毛的,拔瞭一根,總要有下一根,直到把你拔得光溜溜。

我們再來說說最後一個要素,獨立的道德。獨立的道德主要指一個人對道德有自己的獨立判斷,他所奉行的價值觀,不一定是被主流道德認可的價值觀,比如許多背負歷史罵名的人物,細分析起來,他們並非是真正的惡人,隻是價值觀和行為在當時顯得有些獨特。曹操是古代亂臣賊子界的代表人物,從他身後起,一直被罵到近現代,到瞭這幾十年,世人才逐漸承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和推動作用,也接受瞭在道德領域為曹操翻案,說曹操是個復雜立體的人,並不是臉譜式的大奸大惡。其實更值得翻案的還多著呢。

五代十國時,五十幾年裡中原五次易主,有個叫馮道的在四朝為官,不拿喪君亡國當回事兒,常被後世忠臣孝子辱罵。而縱觀馮道一生,其實沒做什麼壞事,私德方面,比某些忠臣孝子也並不差。他的心胸開闊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乃至當面嘲罵的,他得勢時也不報復。他勸過異族皇帝不要殺掠,救下過因為違反買賣牛禁令的二十條人命,武將搶來送他的民女,他都送回傢去,遇到被遼兵俘虜的士女,他掏錢贖出送歸鄉裡。但這些以慈悲為懷的善舉,在忠字當頭的史學傢眼裡,都是小節,掩蓋不瞭他的所謂大節有虧。所以中國歷史上的名人,不是大兇大惡,就是大仁大善;這種偏狹的尺度,不是縱人為惡,就是逼人做常人做不到的犧牲。

實際上,孔子主張道德上的自主,孟子也講過大臣對君主的態度,首先取決於君主怎麼對待臣下和人民。但到瞭宋朝以後,則取消瞭君主的義務,再也容不下馮道這種普通好人。馮道能很好地活下來,大概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道德有獨立判斷,是不太在意外人議論的明白人。

概括一下,獨立的尊嚴,是既然樹立瞭堅持自我的信念,便勇往直前。獨立的原則,是從理性上珍視自己存在的獨特價值。獨立的道德,是不盲從、不以環境為借口,堅持奉行內心的善良。這三條,任何時候,想做到都不容易,何況是幾乎沒有個人空間的古代,所以上面這些人物,顯得既可敬佩,更可同情。

除瞭剛才說到的三個要素,可能還得再加上一個條件:尋求精神獨立的人,更需要有對他人精神獨立的寬容。人人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權利,但未必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能力。在群體裡生活久瞭,就會希望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乃至恨那些特立獨行者。正如胡適所言: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總結

這本書的重點內容就說到這裡,下面來簡單回顧一下今天聊到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是時刻關註群體的重大問題真的好麼?雖然體驗上高尚,但這並不必要。大傢基於相同的經驗,憂愁一樣的內容,不會有疊加的價值,反倒浪費瞭許多優秀的頭腦,人們可以更多地去關註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的幸福。

第二個,歷史上的暴民,都是怎麼來的?當人逐漸放棄瞭自己的原則、自居為可憐的弱者,甚至連道德責任都不想承擔時,就極可能變為暴民中的一員,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世界,在暴民的眼中,可恨的越來越多,可尊敬的幾乎沒有。

第三個,獨立之精神,有哪些要素?獨立的精神,要有自我思想的能力,要能堅守這一思想下的道德和守則,要始終不放棄個性的尊嚴。這並不容易,也可以說是十分艱難。

說完這三個問題,我們發現《舊山河》講的是歷史,關註的則是我們當下精神生活中的大問題。我們的講述,看起來都是在抨擊儒傢,其實並不是,因為儒傢長期影響中國政治、左右中國人思想,不說它說誰呢?儒傢自然做瞭許多好事,在保存和傳遞文化、有效管理社會、組織國傢政治等許多方面,它都曾經非常管用;但它肯定也產生瞭一些消極影響,它因為自己的權力實踐,逐漸成為政治實用主義,被世俗化為儒教,成為單一的社會價值之後,更是剝奪瞭個人自由的空間。

直至今天,倡導尋求思想的獨立、生活態度的獨立,仍然會遇到來自文化內部的困擾,年輕人每逢人生轉折,自上而下,聽到的大多是“這事別人都是怎麼樣的,所以你也該怎麼樣”,“別人都能這樣你為什麼不能這樣”,或者“人人都像你這樣,那可怎麼辦?”之類,很少有人告訴你,你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願做決定,不必過於介意別人都怎麼樣這類事兒。這些新苦惱,往往都來自老困境。

除瞭引起我們對個人與群體、對精神獨立這類問題的思索以外,這本書還教給我們一種對歷史的讀法:讀史,既不必影射戲說,也不是非要尋找管理別人和勾心鬥角的原料,它可以幫助我們反思屬於自己的問題,結合新的思想工具,得出新的答案。“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再豪邁,也不如一片新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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