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否认，两卷本的《Implicity》同时具有“色情”和“科幻”两个核心卖点。然而可以预想，对于其中的哪一个才是作品的核心要素这一问题，将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目前似乎有很多读者被东山翔毫不掩饰的野心深深震慑，毫不犹豫地把《Implicity》归为“科幻大作”，就算他们根本没有理清情节的整体脉络。换句话说，他们认为《Implicity》真正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它的“科幻性”；至于色情元素，那只是一些服务于叙事的功能性（装饰性？）部件罢了。只要大家理顺了故事线，我们就能看到一部以色情为表达、关乎人性之根本的深刻作品。

先不论我自己的观点，这里最重要的倒还不是“《Implicity》究竟是不是神作”这样的价值问题。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东山翔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在我看来，不少读者把前提搞错了；《Implicity》的情节根本就理不清。或者，更好的说法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容易——无非就是带有一定悬疑和反转的逃杀序列——但是要为这些事件构建完整的因果链，让它们真正成为连贯的情节却是不可能的。反派组织TearDrop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动机，^{[1]各种科幻设定也只是停留于画面/色情层面上，作者甚至还得靠注脚和文字说明才能勉强让我们了解反转的大致情况——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东山翔没有能力讲述一个他声称自己在讲述的故事。}

当然，只要我们考虑到色情描写在整部作品中占据的比例，这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因为在任何作品中，色情和叙事都是两股互相冲突的力量。前者是静态的，让读者的注意力停留于一个固定的场景，而后者则处于一条不停向前推进的链条中。更进一步，色情描写的危险之处在于，它不可避免地将作者推入一种功能性的冗余，在挤占篇幅的同时也会威胁到任何优秀叙事都应当具备的具体性。好故事中的人物显然应该不可替换；没有作者会希望自己的故事对于任何人物都成立，否则它就失去了意义。然而色情描写在此意义上就恰恰是抽象的，基本上任何人都能带入主人公的位置，因为它想追求的就是观众的高代入感。

因此，你不可能在进行色情描写的同时叙事——这条准则在《Implicity》中体现得还是相当完整的，尽管它在这方面并不典型。从篇幅上不难看出东山翔实际上做出的决定：他为了色情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叙事，虽然他真的非常贪心。所以对待《Implicity》的正确方法是将它视为一部“科幻增强（sci-fi enhanced）”的硬核色情漫画，而在这方面东山翔确实技术高超。

下面大致列举一些在色情刻画上令我印象深刻的点：

1. 合法化途径。多米尼克·曼格诺根据所描述性行为与一般社会道德的关系把色情作品分为三类：“典型的”、“容许的”和“禁忌的”。^{[2]前两者都满足“快乐共享”原则，所以都合法，区别在于仅仅是被“容许的”作品一般都含有“非正常”性行为。另一方面，“禁忌的”色情作品则游走在法律边缘，既不“正常”也不遵守“分享快乐”原则（往往包含强奸、恋童等因素）。有意思的是，按照曼格诺的分类，《Implicity》中涉及的色情素材足以让它成为所谓的“禁忌”作品（尤其是考虑到它作为漫画的图像性：人们对视觉冲击的容忍度一般比对文字的要低），但从实际的阅读体验来看，它已经很接近被“容许的”作品了。促成这种效果的主要有以下三点：}

1. 对暴力和血腥的回避。《Implicity》中不是没有杀人场景，不过具体的过程被完全跳过了。唯一展现给我们的仅仅是几幅指索性图像（indexical figures），其中被害人的后脑勺和飞溅的血迹向我们暗示了他们的经历。就算是在强奸场景中也并没有出现直接的肉体折磨（没有见血），这无疑降低了读者的心理负担。所以单论反常性，《Implicity》或许还比不上某些被“容许的”BDSM类作品。
2. 年龄的虚化。生体的巧妙设定意味着就算TearDrop的页面中经常直接标注“猎物”的年龄（比如：某某某 11yo），我们也无法保证她不是合法萝莉，因为这里的年龄很可能仅代表其出厂设置而不是实际“活着”的时间（比如Eir就是有着14岁肉体的“大妈”），更何况作品中所有重要女性角色展现出的惊人的性能力与性欲会让读者无法将她们当作普通儿童看待。
3. 痛苦的模糊化。东山翔笔下的性爱主体不会有什么过于夸张的表情，也不会有极端的肢体扭曲，更没有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叫喊。^{[3]在女性角色被强奸时，能体现出其痛苦的大概只有眼泪和稍微睁大的双眼了。她们表现出的惊人的缄默（或者说反抗的匮乏）让读者很难猜透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全篇唯一表露过态度的Eir甚至主动承认自己在“享受被强奸的感觉”。东山翔诸如此类的克制的画法非常巧妙地模糊了痛苦表现与快感表现之间的界限，我们也因此搞不清楚他是否真正违背了“快乐共享”原则。}

2. 画面与分镜。东山翔在《Implicity》中表现出了对（尤其是女性）身体的惊人专注。观察敏锐的读者不难发现，全作中没有多少细致的、全景式的环境刻画，尤其是在转入性描写之后。能够出镜的环境要素往往只是和性行为有关的、紧贴人物身体的部分（因此也是无法被去除的部分），比如床单。在Kuon“拷问”反派的桥段中，背景甚至就是纯黑的，和前景中白花花的精美人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算同一个场景中有不止一个“性焦点”（和女性角色一般能构成一一对应），东山翔也会选择分开描绘，而不是像——举个极端点的例子——创作《索多玛的120天》的萨德侯爵一样专注于大场面的构建。但要说《Implicity》没有《索多玛》的百科全书式想象力却也有失公允。前者在对于特定部位（男性主要是生殖器，女性则主要是外阴、肛门和口腔）的静态的、恋物癖式的写实描绘上体现出了极为考究的多样性。作品中特地节选的TearDrop影像资料库就很精致地将这些“精彩瞬间”整理了出来，好像生怕读者过快掠过这些精心设计的画面。毫不夸张地说，《Implicity》完全就是东山翔本人的性癖展览。

3. 快感表现。前面提到，东山翔的色情描写在某些方面相对内敛。这里的“某些方面”具体指色情画面和快感表现，它们根据曼格诺的说法，是任何色情写作都必须满足的“两个前提条件”。显然，这两个条件对任何色情漫画而言都手到擒来，因为漫画天生就能够同时呈现画面和文字（后者是快感描写的一般载体）。东山翔的作品自然不例外。他的离经叛道之处在于，他摒弃了“主流”日本色情漫画常常采用的夸张化，拒绝完全通过画面（肢体、表情的特定扭曲模式，比如啊嘿颜）和言语（歇斯底里的叫床声、污言秽语等）层面的各种直接、久经考验的符号性刺激吸引读者。^{[4]相反，不论是他的动作画面、语言（声音）描写还是人体的关键结构都在一些方面相当写实，而且结合其出色的分镜安排还能从中看出独属于真人的、比较安静的性行为节奏。}

这样做的缺陷很明显。纯粹官能的描绘相对难以打动处于性行为之外的读者，除非其性癖和作者一致，因为作为一种神经信号，快感本身根本无法共享。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越来越追求快感强度的漫画家们逐渐转向根植于象征界的符号系统。然而东山翔的目的其实不适合过度激进的快感描写；他的野心导致作品中的性描写不能彻底自足。它们必须具备性以外（extra-sexual）的用途，能够以一般社会语境所允许的方式发挥煽情作用（emotive function）。那么，官能化的性描写就非常合适了，既能满足某些读者的色情需求，同时也能利用对快感的弱化在一定程度上使普遍意义上的感动成为可能。难怪一些读者反映，看《Implicity》时完全“冲不起来”。

4. 身体改造。喜欢“合理整改”人类身体构造的日本色情漫画家并不少见。常规的“整形”一般作用于两类对象：外部器官和内部器官。外部整形中最常见的或许就是乳房的巨大化或者人外娘的各类装饰性器官，往往是为了满足某些有特定癖好的读者群体；内部整形相比之下有着更微妙的功用。为了避免长篇大论，我举个很常见的例子。不少漫画中性行为的典型结尾是这样的：男女主人公同时到达高潮，然后一张剖面图就会显示出，与此同时，男主角的体液直接被注入了像袋子（或者说膀胱）一样接在管状阴道后的子宫。这是最低级的解剖学错误，不过毋宁说它是这些作者们有意识的安排。它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艺术构造，旨在将真人影片立志实现的人体的色情化推到一个新的高度，而核心手段正是身体结构的符号化。女主角的生殖器在这种改造中失去了一切除了色情之外的用途；或者换句话说，其唯一功能就是接受并暂时储存男主角的精液，从而我们在见到诸如“种子注满了子宫”之类的符号性刺激时可以按字面意义在漫画世界中理解它。

《Implicity》的第一部中也有一张功能类似的剖面图，但东山翔没有犯上述解剖学“错误”。他让宫颈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不过，就算如此，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不多见的例外。他确实会用剖面图，只是用得不多，一般也不用在高潮之类太“显然”的地方，明显是为了避免常规的符号化手段。他的剖面图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解剖图，只用来展示当前的“状况”或者读者不太熟悉的“新器官”。

这把我们导向最重要的一点：《Implicity》涉及的身体改造主要是内部的，并且这些改造的呈现方式并不常见。一般来说，之前提到的（不论哪种）常规改造是不会在作品中被指明的，大家仅仅把它们当成图像形式的修辞策略来使用；不会有人明说，它们是一种虚构，真实的应该怎么样，等等。而在《Implicity》中，东山翔直接将它们作为设定画在每卷开头的彩页上了。他将作品的科幻设定用在了刀刃上，不仅允许他更自由地发挥改造的各种可能性（具体就不展开了），也让他能够把“女主角就是为了性爱而存在的”这一点摆到明面上。生体就是参数明确的性爱机器。大概没有比这更彻底的色情化手段了吧。

参考

1. ^挣钱只是一方面，完整的理由就连Kuon都觉得“太过抽象了”。对此，代替作者对读者解释状况的Eir说“之后……再慢慢谈吧”，还说“我也就只能猜测到这个地步了”。当然，到作品结尾也没出现更细致的说明，大概作者自己甚至都搞不清楚该怎么发展下去了。
2. ^多米尼克·曼格诺（Dominique Maingueneau）著，冯腾译，《欲望书写：色情文学话语分析》（2013），福建教育出版社。
3. ^拟声词确实不少，但不会显得过于夸张。
4. ^之所以说是“符号性刺激”，是因为由这些手段产生的性唤起（arousal）往往不是源于纯粹的生理刺激。像啊嘿颜之所以让一些人兴奋，就是由于它是彻底沉浸于性欲而不能自已的主体所采取的一种姿态。它揭示的是主体的“内部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