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给一个网友讲解了越南语韵母体系中许多令人困惑的小细节，在此整理一下。

　　越南语音系复杂，韵母数量达 100 多个。这些韵母在音系中的地位（下简称音韵地位），与它们的实际发音及拼写都有一些不一致之处。这位网友给我看了一张按拼写排列的韵母表：

图 1：按拼写排列的韵母表，取自 http://www.hieuthi.com/blog/2017/03/21/all-vietnamese-syllables.html

为了照顾拼写上的不规则之处，表中出现了大量的空格，且排列无规律，不方便整理与记忆。我更喜欢的是中文维基百科「越南语音系」页面上的韵母表，它是按音韵地位排列的，非常紧凑。下面我就以这份韵母表为线索，梳理一下越南语的韵母体系，重点关注发音、拼写与音韵地位不一致的地方。

　　本文只讲解河内音；西贡音的发音与拼写不一致之处太多，而且我也不甚熟悉，故略去。讲解中会有少量我从日常经验（主要是听歌）中积累的「私货」，与维基百科上的记载不一样，读者可以批判地吸取。

　　维基百科上的表有两张，分别是「无介音 w」、「有介音 w」的表。先看「无介音 w」的表，如下。表格的每行代表一个主元音，每列代表一个韵尾。为了讲解方便，我标上了行号和列号，并用颜色标出了一些值得注意之处。

图 2：按音韵地位排列的韵母表（无介音 [w] 部分）

　　先不管表格的最后三行，只看黑线上方的部分。

　　1. 表格最左边一列，列出了越南语的 11 个元音：a、ă、ơ、â、ư、o、ô、u、e、ê、i/y。它们的发音分别为：a [a]、ă [ɐ]、ơ [ə:]、â [ə]、ư [ɯ]、o [ɔ]、ô [o]、u [u]、e [ɛ]、ê [e]、i/y [i]。注意：

• a、ă 有时被称为「长 a」、「短 a」，但主要的区别在于音值而不是时长。粤语中有同样的区分（街 vs 鸡）。
• ơ、â 有时被称为「长 ə」、「短 ə」。ơ 的实际发音可能比 [ə] 更靠后一点，但区别不明显，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时长而不是音值。
• ă、â 两个元音不能单独做韵母，必须带韵尾，所以表中第一列出现了两个空格。
• i、y 有时被称为「短 i」、「长 i」，但实际发音完全相同。其具体拼写随词而定，比如「面条」拼成 mì ，而「美国」则拼成 Mỹ。

　　2. 表格的第 1、2 列是带 -i、-u 韵尾的韵母。红框标出了这两个韵尾拼写上的不规则之处：

• 韵尾 -i 在 ă、â 这两个短元音后拼成 y（即「长 i」）。韵母 ăy [ɐi] 简写成了 ay，不致与 ai [ai] 混淆。
• 韵尾 -u 在 a、e 这两个开口度较大的元音后拼成 o。韵母 ău [ɐu] 简写成了 au，不致与 ao [au] 混淆。

　　3. 表格的第 1、2 列有若干个空格，详解如下：

• ii、uu 这两个组合，是天然不存在的。
• ei [ɛi]、êi [ei] 这两个组合，可能是因为跟 ây [əi] 太相似，所以不存在了。但 ơi [ə:i] 仍存在，并与 ây [əi] 通过长短音构成对立。
• ou [ɔu]、ôu [ou] 这两个组合，可能是因为跟 âu [əu] 太相似，所以不存在了。另外 ơu [ə:u] 也不存在，尽管理论上它可以与 âu [əu] 通过长短音构成对立。

　　4. 表格的第 3~6 列是鼻音韵尾，第 7~10 列是入声韵尾，它们是一一对应的。

　　5. 表格的第 6、10 列，空格特别多。这是因为 -nh、-ch 两个韵尾的音韵地位比较尴尬。理论上，它们表示的是 [ɲ]、[c] 两个硬腭音。但实际上，它们只出现在 a、ê、i 三个主元音后，跟 -ng、-c 这两个软腭韵尾几乎呈互补分布。我对 anh、ênh、inh、ach、êch、ich 这六个韵母的感觉是：

• ênh、inh 的音韵地位，实际上就是 [eŋ]、[iŋ]。表中 êng、ing 的位置恰好是空格，于是可以把 ênh、inh 填进去（如蓝色箭头所示）。在发音上，[e]、[i] 这两个前元音会把鼻音韵尾 [ŋ] 的发音部位带得偏前一些，成了 [ɲ]，所以拼写上才写成了 -nh 韵尾，但我个人体会不到 [eŋ] 与 [eɲ]、[iŋ] 与 [iɲ] 的区别。êch、ich 同理，它们的音韵地位其实就是 êc、ic。
• anh、ach 的实际发音，我觉得是 [aiŋ]、[aik]（当然你也可以说是 [aiɲ]、[aic]）。发音中 [i] 的成分没有拼成 i，但影响了韵尾的拼写。表格中把这两个韵母放在 ă 行，我觉得无所谓对不对，因为我感觉这两个韵母是表格中容纳不下的，放到哪儿都不好。

　　6. 把 ênh、inh、êch、ich 归位、anh、ach 删除之后，表格的第 3~5 列、第 7~9 列就基本满了。其中有几个用紫色标出来的空格，这几个地方韵母的缺失是偶然的，也就是说理论上并没有什么理由阻止这几个韵母的存在。

　　7. 第 5 列中用绿色方框框出来的 ong、ông、ung 三个韵母，它们的韵尾的实际发音是 ng 与 m 协同发音，国际音标写作 [ŋ͡m]，发音方法是舌位靠后，位于 [ŋ] 的位置，同时双唇像 [m] 一样闭合。另外，ong、ông 两个韵母的主元音也裂化成了双元音。这三个韵母的实际发音为：ong [auŋ͡m]、ông [əuŋ͡m]、ung [uŋ͡m]。同样地，第 9 列中用绿色方框框出来的三个韵母，实际发音为 oc [auk͡p]、ôc [əuk͡p]、uc [uk͡p]。

　　为了表示未发生变化的 [ɔŋ]、[oŋ]、[ɔk]、[ok] 音，越南语又创造了 oong、ôông、ooc、ôôc 四个韵母。这四个韵母在表中并未列出，实际中也极罕见。

　　下面看表格的后三行。

　　8. 后三行的最左边一列是三个双元音 ưa [ɯə]、ia [iə]、ua [uə]。注意字母 a 发的不是 [a] 音而是 â [ə] 音。这三个双元音，在音韵地位上是整体看作主元音的，并不是介音 + 主元音 [ə]。这种分析方式看起来十分反直觉，尤其是带韵尾时，声调的位置（ước、iếc、uốc）更让人感觉 ư、i、u 是介音。但把这三个双元音当作主元音有一个好处：这样分析之后，就可以认为越南语只有 [w] 一个介音，而没有 [ɰ]、[j] 介音，音系更紧凑。

　　9. ưa 带韵尾时拼写变成 ươ，发音仍是 [ɯə]，当然也可以把其中 [ə] 的成分拖长一些。这也是把拼写由 ưa 改成 ươ 的原因。

　　10. ia 带韵尾时拼写变成 iê。尽管很多资料上认为带韵尾的 iê 发音仍是 [iə]，但我实际听到的发音比较微妙：iêu、iêng、iêc 这三个韵母中的 ê 保持了 [ə] 的发音，分别读作 [iəu]、[iəŋ]、[iək]；iêm、iên、iêp、iêt 这四个韵母中的 ê 的发音遵从拼写，分别读作 [iem]、[ien]、[iep]、[iet]。后几个韵母的发音也是把拼写由 ia 改成 iê 的原因。

　　另外，由 iê + 韵尾组成的几个韵母，在声母为零声母时，i 改写成 y，如 yêu、yên。

　　11. ua 带韵尾时拼写变成 uô。尽管很多资料上认为带韵尾的 uô 发音仍是 [uə]，但我听到的实际发音遵从拼写，变成了 [uo]。

　　12. 表格的后三行中有三个空格。其中 iêi、uôu 是因为主元音的前半部分与韵尾相同发生排斥而缺失，uôp 是偶然缺失。

　　13. ưu [ɯu]、ươu [ɯəu] 这两个韵母，理论上完全可以存在，拼写上也存在。但越南人可能觉得它们的发音太困难，所以一般发成 iu [iu]、iêu [iəu] 的音，如橙色箭头所示。

　　最后看有介音 [w] 的韵母表。在第 8 条中已经说过，越南语可以认为只有 [w] 一个介音。

图 3：按音韵地位排列的韵母表（有介音 [w] 部分）

　　14. 表中最左边一列，是带介音 [w]、不带韵尾的韵母。其中有好几点值得说明：

• 介音 [w] 在开口度比较大的 a、ă、e 前拼成 o。这样做可以避免 oa [wa] 与 ua [uə] 两个韵母的混淆。
• 正如 ă、â 不能单独做韵母，必须带韵尾，oă、uâ 也不能单独做韵母，必须带韵尾。
• 主元音 i/y [i]、ia [iə] 带介音 [w] 时，其中的 [i] 拼写改成 y。
• 注意区分 ui、uy 两个韵母。ui 是主元音 [u] + 韵尾 [i]，发音上主元音偏长，作 [u:i]；uy 是介音 [w] + 主元音 [i]，发音上也是主元音偏长，作 [wi:]。
• uơ 是一个很罕见的韵母，只出现在 thuở（时期）、quơ（收集）等个别词中，也不能带韵尾。它的发音跟 ua [uə] 没有区别。uơ 这一行可以整体删掉。

　　15. 有介音表格的第 4 行的韵母，与无介音表格最后一行的韵母，音韵地位不同，但按音韵地位推出的发音相同。例如，uân 与 uôn 按音韵地位推出的发音分别是 [wən]、[uən]，实际上是一样的，但 uân 是介音 [w] + 主元音 [ə] + 韵尾 [n]，uôn 是主元音 [uə] + 韵尾 [n]。然而实际发音遵从拼写，分别读作 uân [wən]、uôn [uon]，能够区分。

　　16. 表格中第 6、10 列可以与无介音的情形做同样的处理，把 uênh、uynh、uêch、uych 归到 uêng、uyng、uêc、uyc 的位置，oanh、oach 删掉。这样处理之后表格中还有很多空位，它们大多都是偶然的缺失。事实上，有介音的表格中实际存在的韵母，也有很多是十分罕见的。

　　17. 介音 [w] 与声母 [k] 的拼写，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声母 [k] 的拼写规则如下：

• 韵母无介音 [w] 时：
• 在细音字母 e、ê、i/y 前拼作 k；
• 在洪音字母 a、ă、â、o、ô、ơ、u、ư 前拼作 c；
• 韵母有介音 [w] 时，声母 [k] 拼作 q，同时介音 [w] 一律拼作 u，不拼作 o。

　　这个拼写规则与上文的第 14、15 条相互作用，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情况：

• cua、qua、quơ：cua 读作 [kuə]，因为声母 [k] 拼成了 c，所以其中的 u 不是介音，ua 整体代表主元音 [uə]；qua 读作 [kwa]，因为声母 [k] 拼成了 q，所以其中的 u 是介音。这两个音节涉及的常见单词有：cua（螃蟹）、của（表领属的助词，相当于英语的 of）、qua（经过）、quá（过于、太）、quả（果实）—— 注意声调的位置也不同。另外 quơ（收集）也读作 [kuə]，其中包含了罕见韵母 uơ。
• cui、quy：cui 读作 [ku:i]，因为声母 [k] 拼成了 c，所以其中的 u 不是介音而是主元音；quy 读作 [kwi:]，因为声母 [k] 拼成了 q，所以其中的 u 是介音。音节 cui 涉及的常见单词有：củi（柴禾）、cúi（弯曲）、cũi（窝）；音节 quy 主要是一些汉字的汉越音，如 quy（归、规、龟）、quý（贵、季）、quỷ（鬼）等 —— 同样注意声调的位置。另外要注意没有 qui、cuy 这两种拼写。
• cuôn、quân：cuôn 读作 [kuon]，其中的 u 不是介音；quân 读作 [kwən]，其中的 u 是介音。音节 cuôn 涉及到的单词主要是 cuốn（书的量词，实际上是汉字「卷」的古汉越音或越化汉越音）；音节 quân 主要是一些汉字的汉越音，如 quân（军、君）、quần（群、裙，但「裙」的意思变成了「裤子」）。注意没有 quôn、cuân 这两种拼写。
• cuôc、quôc：理论上不应该有 quôc 这种拼写，因为韵母 uôc 中 u 不是介音，声母 [k] 应当拼作 c。音节 cuôc 确实有一个常见单词 cuộc，是用于有持续性的事件的量词，可能是「局」字的古汉越音或越化汉越音，组词如 cuộc thi（比赛、考试）、cuộc tình（恋爱）、cuộc đời（人生）。而「国」这个字的汉越音，理论上应该拼成 cuốc，但由于历史上拼写规则不够明确，实际上拼成了 quốc。因为它出现在 Trung Quốc（中国）等专有名词中，所以已经无法纠正了。这跟西班牙语中 México 无法改成 Méjico 是同样的道理。

　　上面这些音节背后的道理如此复杂，我猜想在越南的小学里，恐怕是作为「整体认读音节」来教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