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纯上
喜欢马二先生,也最喜欢马二先生游西湖一段。儒林里面名士很多,在众人看来二爷是算不上的。只是所说的名士,大多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天长杜少卿,南京庄绍光,虽然也是世之君子,但却是高门望第,寒士们难有亲近之感。虞育德博士最是符合儒家的中正平和了,中庸之道莫过如此。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于滚滚红尘中来来往往,却也不沾淤泥半点,已而是圣人之风。马二先生在众多名士之中是风骨不同的。先生本名静,非王进、范进、周进之进,想来作者根本就未曾安排他中个进士。这也是应该,儒林里面有些才学的一般是中不了举的,举业做的好的一般也是四肢不勤的。像二爷这样,有自己的事业,时不时还能周济朋友的也就不属于中举一流了。国语里说:“帅旧德,而守终纯固。”说的应该就是二爷这样的人,故而小字 纯上。
马二爷出场的时候气势比别人足上很多,身长八尺,形容甚伟,面皮深黑。很容易想到了面皮重紫,同样身长八尺,形容甚伟的关二爷。也确实,马二爷有其遗风的,端端是个古道热肠至极的人。评论家们总说马二先生是迂的,不知道是哪里的附会呢?二爷考过七八个案首,又闻公孙诗名。想来举业之外,诗词也是通达的,断不会有“并不见苏轼来考”的尴尬。二爷是个极通透的人,于人情之上通透,于举业之上亦是通透。二见籧公孙时,关于举业的见解可谓天地间至理,惊天地泣鬼神。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开、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一句哪个给你官做,道破了千古文人的面子。比起宋真宗的劝学,更是裸露,本质立现。然而人生在世,又有谁能够不做“举业”的呢?可见,从古至今,举业是人人都要做的,即使是社会主义光辉照耀下,不做举业,哪个给饭吃?
如果性情敦厚淳朴,能够遵循先人的德行而始终不变称之为迂腐,何为不迂?评论文章尚且不肯轻易茍且下笔,更何况为人乎?籧公孙诗箱遭难,洪憨仙他乡病故,匡超人年少离家,皆因先生仗义疏财方而无忧。萍水相逢,尽是斯文骨肉。扶危济困,方为英雄本色。纯上先生做人当如其作文,先生曾说:作文如人目,人目之中尘土屑固不可有,金玉屑又是著的么?籧駪夫欲附骥尾,马二爷设宴请客,二者之间,君子有道,为与不为,全然本心。
诚然,马二先生是醉心举业的,但是与周范二人到底是不同了,未曾因不能中举而嚎啕大哭,也并不因多年蹉跎而磨了风骨,坦荡磊落,光风霁月依旧。吴敬梓本不是反对科举的,只是痛恨假名士真小人弄的乌烟瘴气的科场和社会。高老先生一句“教养文章里的词藻,他竟当了真。”这种话拿到席面上也能讲,可见是上流们的共识。可偏偏不仅杜少卿的父亲当了真,马二先生也是当了真的。在此看来,儒林的圈子里,假名士们有假名士的圈子,真贤儒们有真贤儒的圈子,是乱入不得的。作为泰伯祠大祭的终献,马静先生自然是真名士一流的。
儒林这本书,初读的时候是喜欢杜少卿的,是真名士自风流。再读的时候就喜欢虞育德博士了,君子以果行育德。到现在,最最喜欢的是马二先生,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儒林里最出彩的人物非二爷莫属,即使是见过皇帝的庄征君也比不得。写马二先生的段落处处都是精彩至极的。籧公孙求贤问业一段,于我看来便是天地间的至理,马纯上游西湖一段便是人世间的至情了。吴敬梓应该是逛过西湖的,而且还是如马二先生般逛的西湖。没有君子的品德,没有这样的经历是断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腰里带上几个钱,上西湖去走走,得了空吃一碗茶,看见鱼羊肉只得咽咽唾沫,在旁边十八文钱买上一碗面吃,二爷的饭量极大,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再加两碗米饭尚且吃的精光,一碗面自然是不够的,又在隔壁买了些处片嚼,方才有点滋味。看见富贵人家的女客,不曾仰视,低着头便穿了过去,他也不看人家,人家也不看他,遇见洪神仙,也知道南渡。虽然人家骗了他,他也并不觉得人家有什么辜负他的,把先前的八九十两银子尽皆送了别人,葬了洪憨仙。等到遇到匡超人,想的也是极其周到,只因他是个孝子,便引为兄弟。十两银子送了出去,考较文章仔细叮嘱。当初周进薛家集教书的时候,一年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二爷这几天就送出去二百多两。杜少卿虽然也是任侠,但是多是无心被骗,银子出去了总是不知去哪里,他家大业大,并不在意。二爷确是真正的古道热肠,极爱吃肉的他穷的只能看着肉吃面时也能循先人之教诲,依本性而为,因我与之深交,只因他是个孝子,只因他并不曾负我,便倾囊相助。可见如果二爷中了进士,也必然是个好官,教养文章里的词藻他是当了真的。如果说世上的人科举的目的是功名利禄的话,二爷是个例外,二爷是有自己的举业的。如阳明先生所说,何谓人生第一等要事?做圣贤。二爷的第一等要事便是在科举制度下做一个圣贤。帅旧德,而守终固纯,可称之为圣贤。
古语说:惟大英雄当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说的便是马纯上,杜少卿一类的人吧!
壮哉!男神!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五月十九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