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张生煮海

琼莲的回忆有些模糊了,跟那清白石径长出霉绿似的,黏黏的恶心人,欲往回走,脚陷进去,总觉醃臜,因此也就不大愿移步。跟张羽相识,竟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大抵也有十年了吧。话本杂剧的开头总是挥霍,烧毁绮罗海、倾颓碧玉山,锵锵锵一阵金锣响,琵琶弦哀哀切切拨起来,久久不去,才好声色惑人,揽来看客。而故事里的人,只管横扫千军、不为瓦全,唱一曲枉凝眉、凄凉犯、终身误,闹腾乏了,后又慢慢委屈著,收复一片旧山河。那人世间多少情爱,好似总在最初时耗尽温存,合该谨慎点用,才可来日方长。

咚、咚、咚……

琼莲坐在院坝石凳上,麻木了一般,只管一下一下拿棒槌敲打枕石上的衣物,皂角香冷成了精儿,爪牙尖利,往手指的冻疮里鉆。琼莲自嘲地想,这冻疮也该取个名儿,叫“冷香疽”,风雅传神,才好应景。院子里那株乌桕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枝桠黑如焦炭,像渡劫未成,给雷火轰成这副模样。天色泛起金属的无情,一寸寸灰蓝下来,是线香燃到头,一截长长烟烬歪斜著,却总是不堕,垂死挣扎。

蓦然,哐——

琼莲切切听到一声偃旗息鼓的响,仿佛是从身体内部振荡出来。

“来来来,诸位这边请,仔细此处有个坑,莫崴了脚。”

那是张羽的声音,混杂在一片说笑之中,像薄刀刃似的,剐过琼莲身躯,令她禁不住起了个寒颤。

大约有五六人走进门来,皆衣饰华贵、面目俊秀,想来必定是些纨绔子弟。张羽一袭麻衣,穿得旧了,在暮色里像面招魂幡,软软地没精神。他面色谦卑,弓著腰,一叠声失礼赔罪,倒像只金鸡独立于鹤群,不出挑也赚足了眼光,很是便宜。

他见琼莲还在院内洗衣,忙过来止住她道:“娘子,冷成这样的天儿,你怎么不听我劝还在洗衣?快给我停下,省得我心疼。”他握著琼莲的手好一番揉抚,像捧著自己心肝儿似的,珍重非常,似已忘了是谁中午恶狠狠吩咐说,晚间回来必须看到洗净的衣物,“对了,这些都是我前些年进京赶考结识的朋友,如今个个都身居要位,此番家来,只为看你一曲凌波舞。”说著,他冲琼莲眨眨眼,笑得兔头獐脑,一身衣冠白穿戴了。这眨眼之间满是谄媚意味,暧昧昏昏,心照不宣,好似琼莲与他有什么灵犀,或有什么早前就商定的协议,只要他一使眼色,琼莲便了解,便意会。不过是巴巴地求她答应罢了!

琼莲心下生出一丝嫌恶,却也只能点头。她对张羽,总归是千依百顺,自成亲到现在,并无一句顶撞。邻里乡亲都说,这小俩口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一对神仙眷侣。她站起身,皮笑肉不笑,觉得魂魄都聚集在五指上,冷冷地痛。她绞着衣服擦净手上的水,便将那几个客人迎入堂屋。

点上灯,琼莲已在里屋换过一身衣裙。只见她上穿青碧银丝挑绣芝兰暗纹襦子,下系松柏绿洒花绉纱百褶裙,乌发只用一枝玳瑁簪子松松绾住,眉目高洁,容色冷漠,身形纤瘦,如一株碧玉睡莲在雨雾中舒展花瓣,亭亭净植,寂寞孤清颜色缠绕着她,衬得她好似蜃楼中人,美得不真,哪还有方才洗衣农妇的半点影子?那些公子哥儿进门时还在心内讥笑:这就是张羽那厮口中美如天仙的妻子?夸得日月无光,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农妇罢了。此时却都闭了嘴,被琼莲容光震慑。

张羽在一旁冷眼旁观,面上显出几分得意神色,像看着自己养得五彩斑斓的凤鸟,初试啼声,终于能在众人面前给自己长点脸。他一撩衣摆,便坐在一张小案前抚起琴来,七弦铮铮,只一声,就如琉璃敲冰,水玉迸溅,十里青山,白露残月,几只野鹤乘着西风渡过寒塘,远了,又残了,杳杳地尽,却不容人惋惜。在场众公子都叫了一声好。

这琴音全无市井气息,清雅得仿佛在此刻呼吸一下都是亵渎。跟当年毫无二致呢。琼莲哀哀地想着,凝眸,移步,水袖舞动,腰肢轻摆。众人只觉一股幽凉青气漫漶涌来,像东皇从恨海借来有情潮,只用一片莲花花瓣闲闲压住,再上一点便会澎湃湮灭天地,造出好一番如临深渊的况味,让人心头又是旖旎又是警觉,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吞没。

是啊,当年……当年的垂丝海棠,而今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是否依然崇光泛彩,是否识得旧人。那病弱娇红像揩糊的唇脂,靛蓝夜气又袭来缠裹,成了桑葚紫,湿溶溶的,不成模样,跟女儿愁惨啼泣一般。叶片是更见苍绿肥厚了,否则掌不住这千红一哭,在风中翻来覆去,搅动起一片青灰。月光如雨,打在松柏上、屋簷上,似乎听得见哗啦啦坠落的声音,将庭院里的白石洗得愈发纤毫毕现。

琼莲本在海中酣睡,却隐隐听见堂姐在岸上唤,她从水精宫里游出来,在灩灩海波之上露个头,却不见人。只瞧着天心月圆,净如冰轮,索性吸一口灵气,助长自己修为,正吐纳间,却不妨听见那琴声。她心下诧异:这琴声竟似非凡间所有,不知鼓琴之人是何方神圣?耐不住好奇,她腾空而起,夭矫飞向琴音来处。

东海边上的石佛寺,此刻静默如沉睡的兽,簷牙收了白日尖利,廊腰却更显妩媚。琼莲小心避过自己的先祖鸱吻,没有惊动它,轻悄悄趴在屋簷上,探出头,往那院子里瞧去。

入眼便是青松白石,黑水红花,一个俏郎君席地坐在阶墀上,修长十指抚弄著七弦。他面目被月华洗出霜雪色,青衣皦皦,一双眼黑如点漆,神色极专注。那时,琼莲心头蓦然浮上一句诗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从前觉得,这些情诗都润饰得过分,世上哪有那般模样的人间琢玉郎?如今亲见,才知道诚不我欺。

她想起自己的堂姐,那远嫁泾川的洞庭龙女。当时,她多羡慕堂姐啊,羡慕她有泾阳君这样丰神俊朗的良人,羡慕她不用再被父皇逼迫着去西方忉利天听经,羡慕她能自由自在去身毒国探望他们的近亲——那生著诸多头颅的那迦。可谁想到,她最后却跟那个名叫柳毅的凡夫俗子结成了连理。此事一出,四海水族皆哗然,都觉得堂姐一定是被柳毅灌了迷魂汤,不然怎么会瞧得上这等下贱蚁民。可琼莲不这样想,她觉得,人世间的情爱一定是极其美好的,比龙宫里光华最璀璨的夜明珠都要美好,才会让堂姐如此孤注一掷,奋不顾身。她一直惦念著,想往著,若她跟堂姐一样,有个柳毅那般的夫君,她一定会好好地、好好地珍惜他,不违逆他半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须臾数十载,不过是东海潮起潮平的一瞬,她怎么舍得糟践她与他这一瞬的好光景?

正出神间,只听叮咚一声,那把琴的一根弦断了。俏郎君定定看着膝上琴,叹息一声:“伴了我这些年,你终究也是厌倦了。只不过,我们今夜一别,永不复见,你虽成残骸绝响,我也断不会再让他人染指你分毫。”说著,便举起琴,将它摔碎在那棱角峥嵘的白石上。

就在一瞬间,琼莲决定,要好好爱一下这个月下摔琴的俏郎君。

舞姿又是一变。方才的绮丽缠绵像荼蘼开尽了,溽暑的疾风骤雨接踵而至。琼莲步伐利落,身子骨柔软,一霎时竟如鱼龙百变,逐波踏浪,凌空曼舞,好似仙子神人,化作一尾青螭在云海里盘旋。众人看得神迷目眩,只觉天风海雨飒飒吹袭,竟不知今昔何时,此身何地。

俏郎君名叫张羽,是潮州儒生,某日有神女托梦,自称东华仙姑,她浑身烟光水色,站在一处山门前,看不清面容,只依依唤着他的名儿。张羽定睛一瞧,认出那山门是东海边上的石佛寺,正待上前询问,那神女朝云暮雨般消散了身影。他醒来后,梦境历历在目,心道,莫非是有什么机缘?反正家中现只剩他一人,落得个无拘无束,于是,他便去往石佛寺,借住下来,托言温习经史,准备上京赶考,许了方丈一些香油钱。

期盼许久的奇遇果真找上门来。一个女子蓦然出现在他眼前,对他道:“多好的一把琴啊,就这样被你给毁了。”

张羽先是诧异于这女子没个声响就出现在他面前,后又见她姿容绝丽,身上泛出碧蓝神光,以及一股海风咸腥气息,想是石佛寺附近的山精水怪,修行得寂寞了,便下凡来寻个书生打发时光。这可不是生生找上门来的际遇,怎能不好好珍惜?他笑得如万里寒光生积雪一般,耀花了琼莲眼目:“琴绝一弦,如人断一指,已沦次品,何苦留在世间,于他人、于自己都徒增烦恼,不如摔琴断腕,了却个干净。”他目光深似海,往琼莲身上一转,“不过,但凡这把琴有一丝灵气,知道自己身殒之后能得佳人一句哀叹,怕也是死得其所了。”一番话,说得琼莲面红耳赤。

月光亮得恰到好处,让她能够看清自己投在他眼眸里的影子。她溺毙在那影子里。漫山遍野的草木蒸腾出一蓬蓬青叶子气,像被夜色蓝阴阴的小火熬出来的酒香,不一时,就沉沉醉了。

翌日,琼莲就随张羽回了他家乡,与他成了亲。龙宫派人来寻,她断然将来人都打发了回去,铁心铁意要留在凡间,气得龙王爷差点掀了水精宫,拔了她的龙筋,剐了她的龙鳞,让她千真万确做一回凡人。

婚后,先开始也是极快乐的。快乐是一枝打造成千层牡丹式样的独山玉步摇,盈盈的蓝,轻悄跃动着,垂珠在耳边晃啊晃,只听得到叮叮撞击的细声,贴近,又带着一种恍恍的幻梦感。

张羽带琼莲去人间集市,吃喝玩乐,看那种种繁华豪奢。琼莲很是受用,只恨不得一天掰作两天过,每一时都是新奇、每一处都是别致。张羽用螺子黛给她描眉,给她擦胭脂,用木簪给她盘发,一天天斩断她身上仙气,荆钗布裙,越发庸常,像牛郎偷了织女羽衣,怕她飞回天上一般。可琼莲没有丝毫埋怨,在人间,自然要依足了人间的规矩,好好做个妻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她是这样想的。她甚至为自己略懂得了人间纲常而高兴。可不正是高兴!

然张羽却又丝毫不把她当凡人看。时日消磨,初时的浓情蜜意也渐渐被嚼烂了,柴米油盐一件件硌着眼睛。张羽每天央告著,让她施法变出钱财,或者让他高中状元,可琼莲哪有什么法子,被父皇禁了神力,比普通妇人还没用。张羽总算是看清了,自己本想着娶了个龙女,以后日子飞黄腾达,步步青云,可谁想,这龙女竟是个大青花瓶子,没了仙法不说,连人间一点活计都不会干,竟连隔壁一直想与他厮混上床的黑胖丫头都不如!何苦娶来!

张羽面上的柔情一日日冷凝下来。他逼着琼莲学凡间各种劳作,洗衣,劈柴,汲水,做饭……琼莲自当是游戏,学得认真,又觉好玩,可总是干不趁手。张羽落第,他孤家寡人一个,平日手中有了点钱财就去歌楼舞榭挥霍掉了,又无亲朋接济,家中生计更见惨淡,竟到了“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的田地,然琼莲依旧不识民间疾苦,天真烂漫,因她知道,这人的一生总有个尽头,才如此这般拼了命想过好一点,而她年岁无尽,为何要掏空心思只为让自己舒服一时——累得慌!何况张羽这一世不久,几十年之后伺候他归天,她自会返回东海,依旧做她的龙女,不在话下。这就跟行军打仗一样,因为胜券在握,过程才开始美好,也懒得去计较之间那些细小琐碎的烦恼跟失败。

张羽却是个凡人,又自视甚高,怎会去干那些杂细活儿,整日在外游荡,冒充清客,混进那些高门大户打秋风。有一次,几个文人絮絮叨叨,说起那怡凤的书生柳毅,考试落第后回家,竟生出一段奇缘,娶了个龙女,真是羡煞众人。张羽心头一跳,计上心来。

不久,他便带了一帮骚客朋友去家里,让他们一睹龙女真容。那些个朋友自是不信,张羽无法令琼莲显出原形,便叫她跳一曲龙宫的凌波舞,众人观之,只觉神魂摇荡,哪还管是不是真龙女,也就将琼莲的声名越传越远。琼莲只当这也算人间一种戏耍、玩闹,是结交朋友的一种方式,因而每次都乐得跳舞,却不知张羽暗地里早就收了那些人钱财。

某日近午,琼莲斜端著簸箕,出门择菜,隔壁王阿婆鬼鬼祟祟拉住她,语重心长道:“莲姑娘,你从前是生在富贵人家吧?”

琼莲心想,东海确也算富贵,便迟疑地点了点头。

“怪道呢!”阿婆眼中满是疼惜,“竟不知这等市井龌龊。”

琼莲疑惑,不知她何出此言。阿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皱着眉头跟她说了:“你那相公是个斯文败类,竟把你当做烟花女子,给他赚银钱使!夭寿,造孽!你看你这眉清目秀女娃儿,何苦啊这是,哎!”

琼莲问,什么是烟花女子。

阿婆凑近她耳朵,窃窃道:“就是那些不知检点的女娃儿,以色事人,欢场卖笑,赚取钱财!我是好心提个醒儿,看你不像坏人家女娃,肯定是遭那衣冠禽兽给骗了!”说著,警觉地环顾四周,仿佛适才说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不能见光的东西,叫人听见,要伤了阴骘。

琼莲倒是觉得一声晴空霹雳,把她整个人都震得晕乎乎的。原来,人间竟还有这么个营生,这么个说法……那张羽,竟把她当作的是这种女子来对待。她想起初见那一晚,自己心里的愿景,要好好珍惜自己在人间的郎君。她对这郎君,自忖也用足了十二分心,可反观那郎君待她又如何?他笑吟吟地,将她的舞姿美貌当作贸易,待价而沽,奇货可居。怪不得,最近他也不出去打秋风了,倒时时带回一拨人,看着她的眼神浑浊又贪婪。先时她还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了,现在被阿婆一语点醒,竟像浑身被冰凌子扎出血来一般!

这人间,竟是个如此的修罗色欲场!她看着张羽重又变得深情款款的笑容,第一次觉得俗不可耐,甚而有一点恶心。可又能怎样呢?被父皇褫夺了神力,当时闹得沸反盈天,只差众叛亲离了,现下又如何拉得下脸回东海?只能一日日这样将就过著了,人的一生很短,忍忍就去了。她宽慰自己,带一种凄凉的侥幸。

一舞长歇。琼莲垂首,碧色裙裾委顿在地,如青冥风露,春波软荡。她整个人就是哀凉寂灭的美。没有了形体,没有了颜色,没有了悲欢,成了一握淡青的虚渺的影子,风一吹就幻灭了。

有个公子哥儿回过神来,拉了张羽出门,低声谈论著什么。

琼莲凝神细听。

“张羽,你将这龙女卖与我吧,我收她进房,做个绝代小妾,定不会亏待了她,你看一千金如何?”那公子笑着说。

“一千金,嘁,这点微末银两,张某还不稀罕。娘子岂是说卖就卖的,你将我张某看作什么人?狗彘不如的禽兽吗?”张羽义正言辞拒绝。

琼莲听得这话,倒也微微宽心。这张羽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沦落到那地步吧。

“啧啧,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千金说定了,别漫天要价,我可不是那任你宰割的鱼肉。这样吧,我再使点手段,通一下渠道,帮你在工部谋一个差事如何?再多也没有了。”公子不耐道。

“这……”张羽犹豫。

“这龙女终究不是凡物,你留着她,可留得住?比得过实实在在一顶乌纱戴在头上?比得过攥在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公子循循善诱。

“好吧。”张羽面露痛色,终究是答应了。

琼莲只觉訇然一声巨响,心内有什么丘峦崩摧,飞沙走石一齐朝她卷席而来。耳里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分明,半晌才听见张羽唤了她一声。

琼莲回过神,从鼻孔里酸酸地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搅扰着我不得安生,今日必要弄清楚来,才好无牵无挂离去。你与我讲讲,你们人间说的情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娘子啊,你说笑了,我们人间从没有什么情爱,有的只是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就像你们神仙有的只是修身养性、清心寡欲一般。情爱?估摸著是凡人为了麻痹自己造出的一场幻觉吧,水里月,镜中花,急急来,得得去,信的人自然见了,只不过捞在手里,空空凉凉,没半分实在意。”张羽见她看得开,似已认命,自己便也无需佯装柔情,显得穿凿,一番话说得毫无温度,“琼莲,你此生漫长,不明白我等蝼蚁茍存世间的辛酸无奈,你若对我尚存一丝挂念,就请随这位公子去,好许我一世荣华,也不枉费我们俩这些年相濡以沫的朝朝暮暮。你也只当是在人间戏耍,反正几十年后,你依旧质本洁来还洁去,回到东海做你百岁无忧的清净龙女。你若要怪我,我也无法。”

“我想,我是懂了。”琼莲眼中蓦然划下两行清泪,滚落在地,化作几颗剔透真珠。她身体仿佛缩小了一般,成了个纸折的偶人,单薄得可怜,“怪你?有什么错处可以让我怪你?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谙世事,自以为活了几百年,何等轻狂,要来历练一番人间情爱。怪不得你,也怪不得这险恶尘世,只怪我终究不属于这里罢了。”说著,她浑身焕射出潾潾青光,电闪雷鸣,云烟翻涌。只听云雾中一声清啸,敲金碎玉,荡穿千里。众人以袖掩面,半晌,只见一条胳膊粗细的青龙腾空飞起,虎须鬣尾,青睛赤舌,身长若蟒,鳞密似鱼,角张仿鹿,爪曲类鹰。它朝张羽看了一眼,头一昂,掀翻了屋顶,盘绕着,便往遥远的天际飞去。

在场诸人均大声疾呼:“龙啊!她真的是龙女,阿弥陀佛!这辈子竟真见着了!”

张羽没想到她竟然莫名恢复了仙法,更没想到她真能狠下心离去,一时间狂躁莫名,口中噙著恨意,喃喃道:“琼莲……琼莲,你竟敢背叛我!你说过一生一世都属于我,不离不弃,原来这一切都是作假,都是谎言?你给我等著,我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夜气潮潮地翻涌起来,闻著竟似带了一股黏腻的血腥。白辣辣的冷雨一扬手就下来了。

琼莲回到东海,少不得被父皇母后一顿痛骂。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顶嘴,其一是因为深觉自己的确错得离谱,毫无还口之辞,其二竟是觉得这样的痛骂让她很是开心。因为这痛骂让她认为自己只是犯了一个顶常见的小错,父皇母后都是把自己当调皮孩儿看待,没人追问她在人间那没有丝毫光彩,甚至显得混沌肮脏的遭际。治愈心伤最见效的法子,原来不是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碰了痛了,而是稀松平常地看待。

日子又这样悠悠地回来了。渐渐地,她似已遗忘了张羽这个人,遗忘了东海边上那座石佛寺,遗忘了那个烟花色相的人间。五官荒废,六根清净,才是做神仙的本分。过去的梦,只剩下一撇暗沉沉的影儿,偶尔会让她不自禁想到人间那段时日,也只当是隐隐绰绰的星子罢了,埋在云堆里,只瞧个光,知道有这个东西在,不必拉到眼前来,也庆幸终究是离得远了。

某日,她正与侍女在水精宫里读堂姐来信。堂姐在信中说,她与柳毅恩爱日笃,鹣鲽情深,两人夫唱妇随,正欲往长安落户安家。满纸的煌煌情意,竟让琼莲眼中心中生出灼痛来,不知有几分是真。她笑嘲著将那八行书的花笺信纸扔到一边,正待往北海龙宫去,却陡然觉得整个水精宫晃了一晃,地动山摇一般,不知发生何事。她站稳身形,唤了侍女,便往父皇母后宫中来。

一路上只见虾兵蟹将仓皇逃窜,水精宫纷纷崩塌,翡翠瓦、真珠墙坍了一地。不知哪来的一股灼热暗流,竟慢慢吞噬了整个海底,让人透不过气。温度还在不断升高,不一时,海水竟咕嘟咕嘟沸滚起来,好似有人在海底架了锅,烧起薪柴,芭蕉扇将火煽旺,狠狠地煎熬著。

琼莲只觉胸闷窒息,就像有看不见的岩火熔浆在海底流窜,那些虾兵蟹将们道行浅,早就抵御不住,倒地哀嚎,身上竟慢慢见了红,像被烫熟了一般,海底各色海藻珊瑚也化为焦炭,着实可怖。正惊愕间,只听一个声音随着水波传来:“哈哈哈哈,琼莲,我要让你知道,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一锅煮了你的东海,也让你尝尝苦痛煎心的滋味!”

琼莲洞心骇耳,难以置信,那声音……那声音竟是张羽!

话说当日琼莲化龙飞走,张羽被那些朋友很是嘲笑了一阵,还得罪了那个欲买琼莲做妾的公子哥儿,老家房屋被毁,更是无钱修葺,琼莲的背叛日日煎熬着他的心,像一把毒火,难以熄灭。他终是咽不下这口气,收拾了一些零碎行李,便往东海来。

走到东海边上,遇一女子,身在半空,云笼雾罩,形貌昳丽,眉心有一痕青黛色水纹。她拦住张羽,问他是不是去找东海龙王的小女儿琼莲,听声音,竟是曾托梦与他的神女。张羽思绪恍惚,连忙答是。那女子道:“你与琼莲前世有一段未了债,今生才如此痴缠。而今缘分未尽,却见衰竭之象,想是有人从中作梗。我乃太虚幻境结怨司中东华仙姑,专司男女怨仇,你俩本不应结怨,我此来便是为销去这笔糊涂账。我借你四样宝物,你去沙门岛上作法,便可令琼莲回心转意。”说著,不知从哪里拿出四样东西来,分别是一串金钱、一口银锅、一把铁杓、一束铜薪。然后,女子细细交待完使用事宜,便乘云而去,也不知究竟是仙是妖,所说又是否为真,只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张羽懒得去寻思,带上那四件东西,便往沙门岛上来。他在岛上架起银锅,用铁杓舀来东海海水,直到与锅沿齐平,再将那串金钱拆散了,撒入水中,最后点火,烧那青铜做的薪柴。那不明来历的东华仙姑说,这套炊具名叫“神仙烹”,将海水注满,以铜薪烧之,锅中水干一寸,海中水减一丈,到时琼莲自然熬不住,为了保全东海,必定会答应他所有请求。张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着锅中水咕噜噜沸腾起来。

那海果真有变化了。一碧万顷的海面上,蒸腾水汽不断升起,在空中蔓延编结成一幅灰白烟幕,海底也不断冒出泡泡来。张羽心中狂喜,忍不住朝那东海哈哈大笑。

海中的琼莲听到他的声音,正惊疑不定。龙王爷却急急赶来,拉住她道:“莲儿,是神仙烹啊!”

“神仙烹?”琼莲喃喃,“张羽怎会有那个东西的?那不是洞庭叔叔的镇宫之宝吗?”

“别管那么多了,你快出海去见见那书生,叫他别再煮了,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你也好言抚慰他一番,别使性子得罪他,再这样下去可怎生了得!怎生了得!”龙王爷赤红胡须都快烧焦了,急得目眦欲裂。琼莲无法,见他如此,见东海众生灵如此,知道只有自己出面才能化解这一浩劫,连忙化出龙身,往海面游去。

刚探出头,便见张羽正在沙门岛上架了口银锅,熊熊火焰还在舔舐锅底。他面目狰狞,却带着一股扭曲的愉悦,令人不寒而栗。琼莲腾空而起,却在离海面不及三尺的地方撞上一面坚壁,她跌落入水,痛呼一声,抬头,只见数不清的金钱连成一面罗网,光焰灼灼,密不透风地将整个东海笼罩住,竟是没有半分孔隙可供脱身。琼莲急忙呼喊:“相公,求你住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东海中万千生灵,你万万不可下了狠手,造出这等杀孽!”

张羽冷冷笑道:“现在知道求我了?知道我是你相公了?当日你可没有顾及我半分颜面,叫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失了一个大好为官的机遇。你们不过些鱼虾得了仙气,以为就可以让我这个万物灵长俯身屈就?呵呵,你说我如何下不得狠手!”

琼莲见他毫无罢手之意,越发慌乱:“相公,你是爱我的,对吗?你不会如此狠心,弃我于不顾,我知错了,我会回到你身边,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两不相疑。”

张羽面色更冷峭了一分:“白头偕老?是我一人白头,你怎能与我偕老?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琼莲,人世间没有情爱,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可你不顾一切来东海找我,气成这样,不是因为爱我,想以煮海要挟我回到你身边吗?”琼莲不甘心地问。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张羽仰天狂笑,“琼莲啊琼莲,你真傻。你忘了,人世间虽没有爱,却有无穷无尽的恨啊。比爱更暴厉、更尖锐的恨。我恨这天地不公,恨这山海难平,恨流光不予良辰,恨世人并无慧眼……恨你不属于我,更恨你如今背叛于我!这么多的恨,叫我如何销尽?”

琼莲沉默了,因这问题实在太过玄奥,并无人能够回答他。她终究是不懂人的心,怎会如此偏执、贪婪,那容器里的东西是由谁装进?她也无法想那么多了。她就要死去了。

东海上空的云层里,一个女子俯瞰脚下情景,蓦然掩口笑了,正是那将“神仙烹”借给张羽的东华仙姑。只听她喃喃对海中的琼莲道:“琼莲小堂妹啊,你要原谅姐姐,今日境况,不过十之八九偿还你们罢了。当时我在泾阳君那里受多少罪,被辱骂、被殴打,风餐露宿,沦为牧羊女,连件像样的衣服的都没得穿。这一切,还多亏你们东海作梗呢,本来是要你去跟泾阳君联姻的,你父皇可好,仗着东海势大,舍不得你这心肝小女儿嫁给那暴戾恣睢的泾阳君,又不好得罪泾川龙王,便把这门婚事推给我们洞庭。嗬,好便宜的事!要不是多亏了那柳毅……”洞庭龙女想起了什么,眉间神色复杂,顿了一会儿,才又笑道,“琼莲,你还真以为我爱那柳毅吗?哈,别傻了,人跟龙,碰不到一块儿,不过都是命与债,心与色,生死缠缚罢了。再说,世间只需要一个龙女传说就够了,你何苦来哉。实话告诉你吧,那张羽是我引去石佛寺的,就为让你动了凡心,堕入轮回,经千百劫,可没想到,才受那么一点苦,你就跑回娘家来,我受苦的时候,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你又叫我如何甘心?因而,总要继续著,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我爹爹他也早看不惯你们东海,便将神仙烹给了我,今次若是能顺利借那凡人之手煮干你们,我们洞庭又脱身事外,说不定我爹爹他就能接管东海呢,嘻嘻。”说著,她便闲闲坐在云端,哼著曲儿,双腿一前一后地晃动,像看戏一样作壁上观。

琼莲身处沸海,下潜不得,上升也不能。她听着云端传来堂姐细细的语声,魂魄飞散,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堂姐,你……你好狠的心……”便渐渐没了言语。

张羽静静站在沙门岛上,看着原本浩浩荡荡的东海一点点没落下去,裸露出无数犬牙交错的礁石。还未见底,水精宫里的生灵便都熬不住,一个个被煮了个通透,浮上海面来。一时间,满眼都是红的白的腐肉,像千里赤地,荒野长出了渺茫无际的妖花。张羽看着这番景象,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仿佛目睹了极为壮丽的胜景。狂风吹卷起燠热腥臭,他闭上眼,深嗅一口空气里焦灼的气味,竟感觉一丝饥饿。这饥饿来得如此猛烈,好像亘古以来,他就是如此饥饿的,却不知吃掉什么才能够饱腹。或许,只有吃掉那无数的恨意,才可稍作纾解吧。重又睁开眼时,他已变回面如冠玉的俏郎君,没有方才半分阴狠模样,只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深情,喃喃叹息:“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背叛了自己的恋人,跟断了一根弦的琴,又有什么区别。哎,琼莲。”

东海里的水还在不断被烧干,青绿颜色化成一片焦黑。枯寂,惨淡,了无生机。却还有滢滢的晶白——那是盐粒。琼莲的尸体也徐徐漂浮在海面上,头脸浮肿,带一种诡异的紫,像是泡软的黑薯馒头。长发里爬满了海蜘蛛,密密麻麻,细长指爪紧紧抓攫琼莲的头发,好像抓着最后的生机。她一半身躯已化出青龙原形,细长龙尾缠卷在身上,已经不再柔软,变得僵直。鳞片纷纷剥落,像被刀片剐下,青惨惨的,迎著寒涔涔天色,吐出磷火一样的光晕。她一双眼直直朝着张羽方向,夸张地膨胀起来,充满了血,似要将眼眶崩裂。一片云影飞过来,天暗了。那最后的一瞥也就婉转地绝望着,又婉转地消灭了。

题外话:

① 张生煮海,汉族神话传说故事之一,秀才张羽同龙女相约为夫妇,后受阻,张羽得宝物,煮沸大海,制服龙王,才得以成婚。

② 张生煮海的故事其实是从唐传奇《柳毅传》脱胎而来,但元代已有《张生煮海》跟《柳毅传书》的杂剧,被誉为元杂剧双璧。可见张生煮海流传到后来,也逐渐生长为一个独立的龙女传说了。

③ 清初文人李渔著有《蜃中楼》,将两个故事结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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