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鹤,卫生部原副部长、中国红十字协会原第一副会长兼党组书记、国际红十字协会原副主席。这是他对当年参加辽沈战役的回忆。
一、我不愿意当秘书
1948年春,我在中共中央东北局巡视团(高岗、张闻天分任正副团长)工作,这个巡视团从组建到撤销大约三个多月时间。东北局决定撤销巡视团后,有一天,蔡黎(张闻天的秘书)跑来找我,说洛甫(即张闻天,时任东北局副秘书长)有事要我去一下。我去以后,洛甫对我说:“今天找你来是谈一下你的工作调动问题。准备让你去给林彪(时任东北局第一书记、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东北野战军司令员)当秘书,管政务方面的事情。至于生活、警卫方面另有一个秘书管。
你看怎么样?”
想了一下,我就说:“如果组织上征求我个人意见,我不愿意去。第一,我一直是做地方工作的,对军队我不熟悉;第二,我没有当过秘书,不知道秘书怎么个当法,怕完不成任务;第三,我这个人的牌气不好,性情急躁,听说部队首长一般脾气也不好,有的还骂人,弄不好我同他干起来了,那多不好。”
洛甫说:“你不知道,林彪让我给他找个秘书,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当过县委书记的,因为他是东北局第一书记,但他对地方工作不大熟悉,有个当过县委书记的人给他当秘书,可能方便一些,而你当过两任县委书记,这一条符合要求了;第二是要没结婚的,因为在部队、拖儿带女的不方便,你还没有结婚,这一条也符合要求了(因为战争环境,形势很紧张,东北局有个规定,男同志结婚要具备三个条件:年龄28岁、7年党龄、团级干部,即“廿八、七、团”。我虽然后两个条件都具备,但那时才26岁、所以连对象也没有找);第三,他要找一个写东西快一点的,根据我在巡视团这一段对你的了解,你写东西还比较快,文字上也还可以,你基本具有这三个条件,所以就选上你了。”
我找到林彪住处,进屋一眼就看见林彪在会客室里一张帆布躺椅上坐着,叶群也在。我把洛甫写的介绍信交给他。林彪只略略过了一下目,就让我坐下。问了我的家庭及工作经历后,他对叶群说:“你去拿几张纸给他。”叶群把纸给我以后,林彪就对我说:“我说,你记。”我马上就想到林彪大概是要考我的记录速度和字迹是否清楚、但我看林彪手头没有任何书籍、报刊,他念什么呢?等了半分钟,林彪半闭着眼睛就开始说了:“国际主义是无产阶级的天性……”说得既不太快,也不算慢。大约记了1000字左右。林彪说:“给我看看。”他粗粗翻阅了一遍,就对我说:“记得还不错,”
第三天,东北局组织一个县团级以上干部参加的报告会,请林彪作报告。报告会一开始,林彪就说:“今天,我讲一个国际主义的问题,”接着,他说:“国际主义是无产阶级的天性……”我一听,这不是前天林彪考我时让我记的那些话么?原来,那天他要我记的,就是准备今天作报告的腹稿。
我把工作交待完了,就到林彪的住处去报到,在院里正好碰到了叶群,她把管生活、警卫的秘书王本叫出来,介绍给我。叶群领着我从正门去找林彪。林彪对我交待了一下工作任务,要我先熟悉一下情况。叶群又带我去找王本,安排我工作、睡觉的地方。王本也没有结婚,我们两个单身汉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外屋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办公室。
二、当时的林彪
林彪发电报,不论对上对下,都是他到我办公室里来口授。重要的、长一些的电报,或者我记录后念给他听,或整理后送给他再看一遍,然后就由我代他在电稿表页上批上“请罗(罗荣桓,时任东北局副书记、东北军区副政委、东北野战军政委)、刘(刘亚楼,时任东北军区参谋长、东北野战军参谋长)核后发”的字样,把电稿装进牛皮纸电文包里,锁上,派警卫员送去。退回来以后,当然我还得看看,罗、刘是否有修改、补充意见。如有,当然我还得去请示林彪定夺(这种情况,在我给林彪当秘书这一段中还没有发生过)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由我视电文内容代林彪批上“发”,再批上“急”、“加急”或“特急”和“机密”或“绝密”字样,加锁,派人送机要处发出。一般人认为,以“林,罗、刘(有时还要加政治部主任谭政)”名义发的电报,大概是林彪最后签发的,实际不是这样,林彪从来不管这类具体事务。
林彪口授的电报,我记录整理后,需要修改的,他都是在我办公室桌上当场修改。他身上是不带笔的,所以都是用我的钢笔。说来好笑,我那时用的那支钢笔是地球牌的,还是我从延安到哈尔滨后,在南岗从一个摆地摊的日本女人手里买的一支旧笔,笔帽上还有一个指南针。我用久了,知道它的脾气,所以还可以使。但林彪不了解我这支笔的毛病,他写字时用力又很重,常常一戳一个窟窿。完了他就生气,说:“这支笔怎么还能用?当兵的还有一支好枪哩,当秘书的怎么没有一支好笔呢?”但我觉得很为难,自己花钱去买支好笔,没有钱,向四处(直属后勤处)去说,又怕人家以为我是打着首长的旗号为自己要好笔,所以,我只好拖着,过了一段时间,又发生一次这种事,一张电稿纸让林彪戳了好几个大窟窿,有的地方连字都看不清了,他火了。正好当时王本也在场,他就对王本说:“你去对四处说,要他们给你们买两支好笔。当兵的还要有一支好枪嘛!”不久,四处就给我和王本一人发了一支新的派克牌钢笔。那个时候,要弄到两支“派克”,是很不容易的,不知四处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打起仗来,我就拎着林彪那个小公文皮箱,因为没有上锁,我曾看过里面装的东西。全是毛主席著作单行本,如《矛盾论》、《实践论》、《战争与战略问题》、《抗日战争中的战略问题》等等,并且每本小册子林彪都用红蓝铅笔画了许多杠杠、圈圈,有些地方划了两三重,书里还有一些旁批、眉批,显然不是一次、两次划的和写的。
初到林彪这里时,由于我没有军事工作方面的经验,又没有当过秘书,一时还不能正确判断电报的紧急程度,所以,在没有离开哈尔滨以前,有一天中午收到一个纵队打来的特急电报,反映该纵队当前敌军的新动向。当时林彪已午休。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马上给他送去呢?送去,怕影响林彪休息,不送去吧,又怕误了大事,最后还是送去了。
等我推开林彪卧室的门,一见窗帘拉上了,我一边说来了一份特急电报,一边就随手把电灯打开了。这时才发现叶群也睡在那里,一下子弄得我狼狈不堪。原来我还以为,中午休息他们大概是分开睡的。但已经进去了,马上退出来也不好,不退出来也不好。林彪倒是问了一句:“什么事情?”我简单说了两句,林彪说:“这个事不用忙,下午再处理。”就赶快把灯关了,退了出去,把房门带上。正在我带房门的时候,我听叶群说了一句:“这有什么急的!讨厌!”从此以后,我就小心了,并且时间一长,我也能区分轻重缓急了。
林彪的生活和警卫不归我管,但我从王本口里和我日常接触到的,觉得那时林彪的生活是很简朴的。很少听说他要穿什么、吃什么,房子冷了、热了。那时他的厨师是一位冀东人,政治上当然可靠,是个共产党员,技术却不太高明,但林彪从来不说什么。有的同志问我,林彪打仗时是不是爱吃炒黄豆?据我所知,那是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时代的事,辽沈、平津战役时,他就不吃炒黄豆了,更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口袋里装一个盛炒黄豆的小布袋,随时掏出来吃黄豆。
三、犹豫不决攻锦州
当时的东北场敌我形势已发生了根本变化。经过1947年的夏季、秋季、冬季攻势和1948年的春季攻势,国民党部队已被压缩于长春、沈阳及锦州三个孤立的城市及附近的地区之内,除攻击这三个城市的敌人,已无仗可打。而攻打沈阳在当时是不能考虑的,剩下的就只有长春和锦州两地可供选择了:
1948年4月1日,在林彪主持的东北局会议上,就已正式向中央军委提出要攻打长春中央军委批准后,5月下旬,东北野战军组织了两个纵队的兵力,对长春作试探性的攻击,没有取得预期效果。此后,对长春就改为长围久困了7月20日,在林彪召开的东北局会议上,林彪认为一举攻占长春仍没有把握,建议军委改为南下攻击北宁线。7月22日,毛泽东主席批准了这个建议但林彪在考虑如何攻击北宁线时,他又犹豫了起来。
据我的观察,他思想深处的主要顾虑是:长春之敌尚有10余万人,沈阳之敌有近30万人,锦州、葫芦岛地区也有十几万人,特别是华北傅作义所部还有五六十万人。如果攻击锦州不能顺利得手,有叫东北之敌断我后路,和遭到东北,华北之敌夹击的危险,所以收到毛主席批示同意南下北宁线的当天,林彪就到我办公室来,口授了一份给中央军委的电报,要求中央军委令华北杨成武兵团率部先攻大同,吸引傅作义部西援,然后林彪再向锦州下手。
第二天,即7月23日,中央军委回电接受了这个建议,令杨成武部向绥远(即现内蒙古自治区西部)发起攻击,军委这个电报,同时也抄发给东北野战军,我们都看到了。
杨成武部从华北地区开往绥远,要走路得20多天才能到达,所以林彪还是不放心。8月6日,林彪又到我办公室来,口授了一份给中央军委的电报,进一步提出:“东北部队不宜先向北宁线出动,而应由华北第三兵团先行动。”8月7日,林彪大概觉得言犹未尽,再次向中央军委强调这个先决条件:“东北部队行动的时间,应视杨成武兵团行动的迟早才能决定。”8月9日,军委回电,对此作了严肃的批评。我一看电文,就知道是毛主席的口气:“所谓你们的行动取决于杨成武的行动,这种提法是不正确的。”
在这种情况下,林彪不好再坚持必须杨成武部先行动了,但他思想上的顾虑并未解除,所以,8月11日,林彪口授的给军委的电报中,又举出了另外的一些理由:“大军南下粮食无法解决”,正值雨季“全军皆无雨具”等。
8月12日,毛主席回电,更不客气地批评:“你们所以不能决定出动日期,是放在敌情上,放在杨成武能否提前出动上。当我们向你们提出……之后,你们又归结在粮食上。”并且批评说:“你们大军南下,必须准备粮食一事.两个月前即已指示你们努力准备,现据来电,此项准备全未进行。”
虽然已经决定南下攻击锦州和北宁线,可是我们的指挥部一直住在哈尔滨南面60里的双城县。直到毛主席来电催促之后、才于9月21日回哈尔滨后,乘专列往锦州前线开拔。
但事情还没有完,当我们的专列开到郑家电车站时,收到了一份中央军委的“敌情通报”,里面说到傅作义所部新5军及第94师共4个师经海路到葫芦岛登陆。这样,连同原有的部队,锦西之敌已达9个师之多,而锦西、葫芦岛同锦州两敌阵地之间相距不过五六十里地。如果两敌拼死相向进攻,难保其不能会合。
把这份电报送给林彪以后,我看他就有些紧张。
不一会儿,他就向我口授了一份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大意是:由于傅作义部增援锦西、葫芦岛,我军是继续攻打锦州,还是回师去打长春,“以上两个方案,我们正在考虑中,请中央军委同时考虑并指示”。一句话,打锦州的决心又动摇了起来。我记录整理之后,照例送罗荣桓、刘亚楼圈阅后,以特急绝密电发出了。这是10月2日22时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们刚吃过早饭,罗荣桓和刘亚楼一同到林彪这里来。
罗荣桓比较婉转地提议说:“打锦州的问题,这是主席、军委坚持的意见。葫芦岛敌人虽然增援了4个师,但我们还是有办法阻击敌人的。估计锦西方面我们再增加一个纵队或再加一两个独立师即可,是不是打锦州的决心还是不改的好?”刘亚楼也表示了类似的意见。这时我才知道,虽然昨晚那份电报他们画了圈,实际上很勉强,今天一早他们两个才一道来向林彪提出来。
林彪一听,也有些后悔,马上让我到机要处去查一下,昨晚拟的那份电报如尚未发出,就扣下不发;如已发出,考虑是否向中央机要局申明作废。
我急急忙忙跑到机要处去(都在一个屯子里,很近)。机要处的同志说:因为是特急电,早已随到随发了;这是特急电,按照常规,已经过了十几个钟头,中央机要局肯定早已打印好送到中央首长手头,也不可能再申明作废了。
我从机要处又匆匆忙忙跑回来,他们三个人正焦急地等我查的结果。等我查的情况向他们汇报之后,林彪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概想,这回要挨批评了。
当时林彪解释说,他之所以昨晚起草那份电报,是因为“准备了一桌菜,却来了两桌客人”才犹豫了一下。
这时罗荣桓说:“为了补救,是否重新给中央发个电报,还是继续打锦州好,在上次电报也没有说死,只是说正考虑是继续打锦州还是回师去打长春,并请中央指示”。
林彪同意发个电报,并对罗荣桓说:“是不是请你执笔?”罗荣桓说:“还是你说吧!”林彪说:“还是请你执笔吧,反正我们三个都在,好办。”罗荣桓说:“那好吧,大家凑。”罗荣桓就掏出自己的笔来,我连忙给他拿出几张电报纸。罗荣桓起头,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起草完了。最后,罗荣桓又念了一遍,大家都没有意见了,罗荣桓对林彪说:“既然没有不同意见,是否请你签发,争取早点发出。”林彪说:“你拿着笔的,你就签发一下不就行了吗?反正是我们三个人的名义。”
罗荣桓签发后,当即交给我于10月3日上午9时送机要处发出了。
但在3日17时和19时,毛主席大概还没有看到林、罗、刘决心继续攻打锦州的电报,连续两次来电,对林、罗、刘作了很不客气的批评:“我们坚持认为你们完全不应该动摇既定方针,丢了锦州不打,去打长春。”
收到毛主席这两次批评电文,林彪也估计到毛主席还没有看到继续打锦州的那份电报,所以,4日上午9时,他只叫我去简单回一个电报说:“昨日17时与19时两电均收到。我们主张仍攻锦州的意见,已于昨日上午9时电报军委,故不重复。”
毛主席对林、罗、刘继续攻打锦州一电的回电说:“你们决心攻锦州,甚好,甚慰。”对林、罗、刘调整攻锦部署,认为是“完全正确的”,还说,“在此以前我们和你们之间的一切不同意见,现在都没有了。希望你们大胆放手,坚决实施”。
10月14日上午11时,正式攻击锦州。经过31个小时的战斗,锦州完全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