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界一致将安史之乱视作“中国历史的转折点”,认为大唐以后,再无帝国。随之而来的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政、经济重心南移和夷夏矛盾的加剧;是中国的精神面貌由多元、开放、包容转变为内敛、保守、封闭。
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开启了中国长达三百年的稳定期。但政局易稳,精神难存,经历大乱之后的中国再也无法拾起作为帝国的精神风貌。进入文明内敛期的宋王朝没有了唐时的英飒逼人之气,转向了乐天顺命的平和。
而在综合国力呈现疲软之势时,宋朝文化的盛况却远超前代,尤以文学艺术最为突出。宋朝人在文艺作品表达着对于自然、生命和美的理解,而作品形式背后的审美情趣正是 “宋韵”跨越千年的魅力所在。
“宋韵”偏爱澄澈、简约之美。比如宋瓷多以天青色、水白色为主,有别于唐代三彩的鲜亮张扬,却在简单平淡之中显出了丰富深远的意蕴。“唐风”到“宋韵”为何转变如此之大,究其成因有三。
图/宋代瓷器
第一,长期受道家的哲学、美学思想浸润。唐代三教并存,不定于一尊;五代十国的长期战乱更是大大冲击了儒学的官方地位;宋朝初年统治者主张休养生息,不对思想进行严格控制,这一切,都给了道家发展的机会。道教领袖在几百年间多次对道教进行改革,道教走向了成熟化、定型化和官方化,对民族文化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道”的核心与根本就是自然,纯粹自然即表现为极致的朴素与平淡。所以道教的代表人物庄子极力推崇朴素,认为:“素无不有也,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更是将朴素和哲学相关联,上升到天地的高度。“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表现出对他平淡之美的推崇。“宋韵”以平淡为至美的审美趣味就脱胎于此。
图/宋代绘画作品
于是,受道教思想浸润的文人墨客开始了对平淡朴素之美的不懈追求,甚至将其上升到文学创作的理论高度。如北宋名臣范祖禹之子、师从黄庭坚学诗的范温认为:诗文之韵,“巧丽者发之于平淡,奇伟者行之于简易。”极力推崇满气韵而不失生动的文字,力求诗文用词浅白而意味深远。
而论及成果,比如苏轼。苏轼的文字中也藏着一种“枯淡美”,他希望文字能够做到“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希望能通过浅显的文字传递震撼人心的情感,深入浅出,最是动人。叶嘉莹先生说:“东坡写文,最喜欢虚实结合,这和他推崇的平淡之美是分不开的。”
图/苏轼
第二,儒家经世致用的入世观指导文艺归于现实。儒家以温柔敦厚为至美,平淡之美与儒家的追求是相近的。且以严谨的治学态度,规范著文艺的价值追求。
宋朝初期继承了晚唐五代的浮夸奢靡的世风,整个社会风尚耽于逸乐。文学创作也失去了灵动,变得体裁死板而内容空洞,跌入浓艳浮华的形式主义。
好在以欧阳修、苏轼为代表的一批古文家及时扭转了文学的不正方向。他们竖起了“文以载道”的旗帜,主张文学应该重道而不轻文,力反虚言浮华的形式主义逆流,大力提倡平淡、古朴的文风。这才将文艺拉回到贴近社会生活的正常轨道上来,也奠定了宋朝文艺平淡真实的基调。
宋代理学大师周敦儒曾论乐:“故乐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新,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他主张乐曲应该平淡而修性,平淡美和儒家思想的融合从他的言论中便可窥见一二。
图/周敦儒
第三,禅境空灵静远,平淡是其神韵所在。在流行参禅入道的宋朝,禅境无不深刻地影响着宋朝艺术的“境”与“韵”。
图/宋代绘画作品
作为一种心灵境界,禅境与艺境基本相通。如宋画对“形”的要求,即是追求空灵、静寂之美,而要想达到这种境地,就绕不开禅宗的心性之说。
宗白华先生认为:“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动,动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禅境是佛的顿悟 ,是个体的形体与心灵的高度契合,在这种境界下,所追求的静并非死寂,而是平淡中盎然的生命力,富有伟大的哲思。
而正是禅宗的这种心境引导著宋朝人将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生命的执著融入平淡空灵的艺术境界中,将个体小生命与宇宙大生命融于虚空,在平淡中显出生命的律动。
“宋韵”既是一种审美价值,也是一种心灵意志。
宋朝三百年间。国政多有烦扰,朋党互相倾轧。不论学术上起多少竞争,思想界却渐呈活泼之态。宋人不满于汉唐以来的文字训诂之学,乃出于佛老,参合儒宗,研究性理之学。于是心学、理学、禅、道遂成融合之势。
思想上的活泼还体现在文化的全面繁荣,宋朝“武运不兴而文运特盛”。政治、哲学、文学、艺术灿烂于朝野上下,俨然如春秋战国时代诸子思想之荟萃勃兴的盛况,于文化史上放一大光彩。
这样的文化氛围出来熏陶出来的宋人,在精神上是富足的。上至天子,下至布衣,每个人都有着对心灵至善的个人理解和对美的价值追求。这种心灵意志逐渐在文人审美意识中沉积下来,这一点在宋朝绘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宋朝画艺之盛况远超唐朝,一方面是因为皇室的重视,奖励画艺,优待画家。宋朝画院不只是供养画家的地方,而开始了建制设学,分科考试,成为了专门艺术人才的培养基地。
图/宋代画院
另一方面是宋画本身的进步。进步的原则是由简单变为复杂,宋画却在形式上的简单化中达到了艺术水平的造极之境,由混合进行区分,成就了不拘于滞而善转变的艺术风格。
宋画的进步还体现在画论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画论核心是合诗人想象和哲人思索为一。师从山水画始祖李成的郭熙在《山水论》中提出“三远之法”,即高远、深远、平远。体现着他对画艺的鉆探和对宇宙的思考。
宋人爱写意,不追求形似,而追求“形”的空灵、静寂之美,追求“意”中所涌动的脱略形迹的主体意志。而造境与写意又是分不开的,山水体画江天,写百里山,作的是清旷平远之景,追求的是“声外之音”、“画外之象”的天地境地。在哲思的抽象性中蕴含着令人味之不尽的美学意蕴。
徽宗年间,画院考试,题为“踏花归去马蹄香”,诗句之意蕴可得而不可形容。一众学生难以下笔,最后交上来的多是花团锦簇围着马儿的重工之作,即是有些画技法超群、画工了得也没能入徽宗之眼。
图/宋代绘画作品
其中唯有一幅,未见全马而只见马蹄,未见花朵却只见蝴蝶,蜂蝶环绕着奔腾中的马蹄,画中之意已不必多言。最后这幅画拔得头筹,画的作者被召入宫中,得徽宗亲自培养。这个作者最终成就了名动古今的《千里江山图》,他就是年仅十八的天才少年王希孟。
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从创作心态上来讲,宋画多不是有感而发,而是创作主体随着主体思想感情的积淀,思维活动的深入,由一开始的表层的、浅显的观察转为内在的、更深层次的体悟。
理学的谨严使得文人将自我急于表达的冲动压制在头脑,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从而将冲动转变为冷静而富有条理的创作心态,以超然、达观、脱俗的视角体味人生、俯察百态、运用含蓄的表现手法抒情达意、展现哲思。
宋朝的绘画精神脱离了实利,表现了宋人超世无我的精神意旨,既包含着佛老的趣味,以小我比对宇宙;又包含着理学的严谨,画论不仅注重色彩、神态、形似,且注重气韵生动,与“宋韵”之“韵”字所讲求的 “余意”是相合的。
与山水画重意境相对应的是宋朝的院画体。翰林院画体一求形似,二求格法,体现出求绘画对象之真实和对古人墨绳法度的崇尚。
图/黄河的不同状态
徽宗有一次在宣和殿召来一众画家,令他们画园中荔枝树下的一群孔雀。结果画作交上来徽宗一幅幅看过后却不满意,说:“孔雀登高,必定先举左脚,而你们的画,全都画的是先举右脚。”于是众画生留意观察,才发现果真如此。
图/黄河的不同状态
徽宗的观察入微正是对格法严谨的追求。正如他自创的“瘦金体”一样:细瘦挺拔却又锋利清秀、简洁典雅,于转折之处刻意藏锋,完全保留下来运转提笔的痕迹。字面一眼看去,横笔带钩、竖笔带点、撇似匕首、捺如切刀。撇捺之间,处处展现著徽宗对至美的追求。
图/瘦金体
总而言之,宋朝艺术不专为实用之装饰,且耽为自然之玩赏。文人喜欢书画却更爱赏画论画,连民间也有挂画的风气。书画在宋朝并不为装饰之俗,而重在精神之趣。
图/士大夫品画
再者说,宋朝各种艺术流派并出,成一代之风尚,本就是宋人文学、哲学、思想的精神表现。
“宋韵”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宋代审美的新趋向:即雅俗共赏。
宋朝之前,艺术专讲实用性。仍以绘画为例,陈师曾先生就在《中国绘画史》中提出:“说中国绘画是实用的,要分时间来看,宋以前这个说法是合适的,宋以后则不尽然。”宋朝以前,绘画多为记事,以人物画为主,服务于现实社会,画师也是有别于士大夫群体的专门职业,且地位不高。这种境况直到宋朝才有所改变。
这就是宋画的第一个特点:雅致化。宋朝虽然还有专门的画院、画师,但绘画成为了一种社会风气,士大夫阶级中大批文人下场作画,借绘画抒发自己的情感。
图/宋代文人画
士大夫作者的潜意识里,必然是存在着反叛意志的。他们无日不在挣扎奋斗,以求脱离帝王与宗教的桎梏而自由自在的发展。于是文人画中往往涌动着一股脱略形迹、追求主体精神表现的潮流。这种为社会所不允的情感以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表达在画中。
没有政治上的不满,没有对仕途不顺的抱怨、也没有对官场黑暗的痛恨,士大夫们只是以一种他人难以听到的方式,借由景语表达情语罢了。于是,绘画越来越含蓄、越来越隐晦,能赏画者的范围不断缩小,这种欣赏范围的有限就是文人画雅致化的表现。
图/宋代绘画作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要肯定这种表达方式的。士大夫们将抱怨、痛恨的情感于作画中表达出来,又将其隐没在画中,除自己外他人难以领会,只偶有一个伯贤能品得画中深意,即是知己哉!
这种没有社会影响又明哲保身不招祸患的抒发方式可谓之高。比起东坡先生“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的一句诗,浅白又易于流传,最后招致外放为官的结果要好得多。
宋画的另一个特点:世俗化。宋朝三百年较为稳定的社会环境使得宋朝人口翻倍,再加上宋朝经济繁荣,民众饭饱衣足,对生活的追求更是上了一个台阶。原来为上层人士所专属的审美权利也逐渐下移,下层百姓也有了欣赏美、享受美的权利与自由。
图/宋代少女
宋朝文运兴盛,文人群体庞大。且由于科举较以往更加公平,以白衣拜卿相的例子数不胜数,社会上下层之间流动性巨大。
而在艺术审美方面,由于文人的介入,书画数量剧增,而民间又恰好有审美需求。于是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出现了众多专供民间享受的艺术形式。如表现世俗主题的年画、取材于民间的话本、戏曲表演的瓦子等等。
雅与俗,两个看似不相容的风格却完美融合在了宋朝社会,这恰恰也是“宋韵”最迷人的地方——雅俗共赏。
图/宋代插花
“宋韵”之“韵”,在于回味悠长,在于余音绕梁。“宋韵”是民族审美品格和人民智慧的结晶,它是大宋王朝经济、政治上的集中反映,是社会风貌的高度凝练,同时也是独立于任何一个部分的单纯的审美观念。
若能将中华文明连贯起来看,那么毫不夸张的说,宋朝的存在就像是对中华文明进行了一场文化重置,站在了独立文化体系的高峰期。宋朝的美,既有着不同于前朝的差异性、又有着远超前朝的丰富性。
从不藏锋芒、张扬恣意的唐帝国,到藏锋露拙、内敛含蓄的宋王朝,看似是文明难承其力开始了向内的收缩,但实际上却在收缩中不断沉淀,积蓄著平静而又温和的力量。似熊熊焰火化做无波深谭,收敛后的文化变得更有意味,文化的底蕴也在这收合之间变得更加丰富。
如果将王朝拟人化,那么宋朝就像榻上浅眠的古典美人,一呼一吸都像是落在人的心尖上,令人心乱神迷。她身上的美,虽不惊心动魄,却很容易就令人沉醉其中。一眼千年的《只此青绿》绝不会是今人独唱, “宋韵”的悠长声响飘扬在历史的长河中,必然会迈过一个又一个千年,生生不息。
《宋史》
《山水论》
《四书章句集注》
《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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