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努人的民族記憶(1)

阿伊努民族的代表動物——熊(kamuy),攝於札幌,圖片來自Eddy, Zoe A. 2019.《When God Was a Keychain: Commercial Goods and Ainu Indigeneity in Hokkaido, Japan.》

Kirsten Refsing女士在她的阿伊努語著作《靜內阿伊努語的形態和句法》(The Ainu language_ the morphology and syntax of the Shizunai dialect)中,談到瞭田野工作的問題。她本人對阿伊努語的調查是從1969年開始的,期間找到瞭二十二位被采訪者,(Refsing 1974)每個人對阿伊努語掌握的程度各異。一些被采訪者之前已經有過跟語言學者合作的經歷,所以它們能很好地配合調查工作。其它的人沒有過與語言學者合作的經歷,它們中許多人表現出疑慮和敵意,一開始就矢口否認自己有任何關於這門語言的知識,其中一些甚至還否認這門語言的存在。 “除瞭一兩個例外,”Kirsten女士回憶到,“我成功地花瞭一段時間讓他們放輕松,再通過用日語談起一些舊時的事情,他們最終同意瞭給我講一些故事或唱一首阿伊努語的歌。”一位老婆婆跟Kirsten女士提起瞭她童年時因為說阿伊努語而被嘲笑的一段經歷,一些日本小孩試圖讓她相信,她說的話就像狗叫一般沒有意義(just meaningless sounds like the barking of dogs),畢竟日本語的“狗”是“inu”,跟阿伊努“ainu”很像,這位女性差點被說服瞭,認為她的母語不是一門得體的語言(not a proper language)。

Kirsten女士認為,做阿伊努的田野調查是一件細致的工作,不能急躁。 “在你嘗試讓他們理解你想做什麼之前,要先去理解他們。” 要考慮到他們曾經因為語言而受到的壓迫。因為被采訪者大部分是女性,Kirsten女士認為自己的性別也幫助瞭自己與她們更好地溝通。

在二十世紀的上半葉,北海道大部分說阿伊努語的人都努力讓自己盡可能地變得不引人註目,許多傢長避免在孩子面前說阿伊努語,怕的是他們學會瞭之後在學校裡說然後被人嘲笑。一位旭川(Asahikawa)的中年阿依努女性告訴Kirsten女士,她的母親每天早晨送她上學之前都會使勁地擦她的臉(scrub her face vigorously every morning),希望她的皮膚能看起來不那麼黑。這位女性——像其它眾多女性一樣,被強迫嫁給瞭一位日本男子,所以她的子女至多也隻是半個阿伊努人。

關於阿伊努人“狗起源”的“傳說”,很早就有。和人為瞭顯示自己的“人性”,便賦予阿伊努人“動物性”。Siddle, Richard在其著作《Race, resistance and the Ainu of Japan》中說道,

“The most notorious, and persistent, example of this was the notion that the Ainu were descended from a dog.This legend is attributed to the Ainu themselves in contemporary records such as Ezogashima Kikan (Strange Views of Ezo, 1799) although this type of legend' also has parallels in China. Mogami Tokunai had his own theory for the origins of this belief, speculating that it was a story initiated by the Matsumae 'to show that the Ainu are a different kind of human,.Whatever its origins, there is little doubt that the generation of this myth paralleled and justified the dehumanisation of the Ainu as exploited labour on the fishing stations and the callous cruelty with which they were treated. Western travellers who began to arrive in the area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also reported the widespread belief in the canine origins of the Ainu. One related being told by a grinning Japanese companion that the Ainu were 'remarkably like dogs,.7s The intrepid British traveller Isabella Bird, visiting in 1878, records her Wajin manservant exclaiming 'the Aino are just dogs; they had a dog for a father', an allusion to 'their own legend of their origin'”

謝世忠先生在他的《虛實之間的民族史——愛努人的「歷史」與歷史記憶》(2009)中提到,“除瞭三大戰役的失敗收場之外,另有一項愛努族人幾乎也是人人會自動提及者,那就是歧視。筆者在北海道,凡是與該族人士初認識談話,總是很快地就會聽到對方說到承受歧視的經歷。”

“前節說到,北海道「Utari(同胞) 」協會一名雖改自原有的「愛努」協會,但,英文會稱,卻仍是維持 Ainu Association 之名。英文的 Ainu,族人感知遠距,所以,幾十年來,並未生事。但是,為何當年日文名稱要從愛努換成同胞呢? 理由是,愛努族稱實在太令人羞恥瞭,許多族人避之唯恐不及。改成同胞之後,比較不會受到愛努汙名的困擾。許多族人表示,扛著愛努族一員的背景,就永遠被人歧視。有的人始終隱藏自己,然,一但被發現愛努族裔身分,就勢必長久躲不掉外在歧視的眼光與作為。所以,使用同胞一詞,有緩和與間接性化的作用。不過,眾人還是日夜焦慮,深怕身分曝光。如今,在日本國會與政府承認愛努先住民地位之後不久,協會就決定改回愛努稱名,各地支部陸續傳來不安情緒,因為過去愛努一名的負面性以及受害經驗傷害太重瞭。一位報導人表示, 「一但開始張顯愛努意識,他們又要叫我們 ‘nuko’(slave/奴隸)瞭」 。筆者的年輕音樂好友認為,當今的愛努新生輩,面對族名所承擔的壓力,更勝於過去世代。一名地方文化保存會的女告訴筆者,直到五年前,她都還不敢承群身分,因為深怕受到歧視。一般認為,隻要曝瞭光,悲劇慘事必定接踵而來。”

“不少族人提到瞭傢庭暴力。主要的原因,依筆者之見,當一名早已歷經挫敗 失志煎熬的父親,面對著強烈質疑其族群意識的孩子,很可能難以忍受而失控做 出暴力的行為。一位中年藝術工作者說,他幼年時非常討厭父親,因為爸爸是一 反對日本統治的積極份子,好好一個平和傢庭,就因其連續發起幾次批判政府的行動,而受到波及。 60 歲的女子記得小學時,幾次因講愛努語而被老師處罰。 她又說,祖父母彼此以愛努語對話,但隻要發現孫女走近,立刻停止母語的使用。 另外,這位女士也抱怨丈夫的兄長從不承認自己為愛努族,而令人遺憾的是,不巧有一大堆重要傳統文物從前就在他們傢,現在根本不知到底情況如何瞭。筆者 在白老曾聽到一則引人傷感的故事。當地有一愛努博物館,一群表演者天天於此 唱跳奏彈琴曲以為工作。某日,一個小學至博物館校外教學, 當然也觀賞演出。 不料,一名學生發現父親竟穿著愛努服裝出現在表演團體中。此時,他才知自己族群身分,深以為恥,立即羞愧跑開。”

“一位退休教師回想從前。他說,有一名 11 歲小孩,其臉部特徵,一看就知 是愛努族。她沒有朋友,同學們常常嘲笑她。 老師想接近她,和她談話,但對方 卻總是頭低低,不敢直視。她非常害羞膽小,嚴重缺乏自信心。一天,這名愛努 女生感冒請假,她的隔鄰和人同學立即寫一打油詩,「一天缺課,兩天請假,甚 至三天都不來,原來熊兒還在冬眠呢」。還有一名離婚婦人,獨立扶養女兒,和 人丈夫早不知去向瞭。某日,女兒哭著跑回,直道今天脫衣健檢,許多同學竟拉 著她身上長長體毛,笑弄取樂。筆者接觸到的愛努族人, 有著成打成堆的受辱故 事。「受到歧視」幾乎成瞭身為愛努人的必經歷程(按, Emiko Ohnuki-Tierney 曾 為文指出, 耕作重農主義的日本人, 極端歧視非農傳統的愛努人[1998:31-51])。 自日本帝國政府統領北海道,同時和人成千上萬的移進並入侵愛努村落生活始 起,先住民們就承受著無比的壓力,各種悲慘日子的報導與怨言,百年多以降, 從未見間斷。”

“誠如上節所言,道內已找不到任一愛努自然村,所有過去著名或較大族人部 落社區如白老、二風谷、十勝、白糠、旭川、帶廣、靜內等等,也都僅存有限的 追憶。依筆者經驗, 尚記得以前村落所在地的人,已是寥寥無幾,而縱使確定瞭 地點,前往觀看,哪怕走上數十回,也是發現不瞭任何蛛絲馬跡。族人四散,土 地的依憑早已失去,來到北海道,除瞭觀光表演場所,還真不易遇上日本兩大民 族之一的愛努族成員。 但,諷刺的是,相關研究報告卻多如江鯽。 一名來到白老 的訪者,在市區尋不到愛努村裡鄰坊,而卻能在市郊博物館裡外,讀到百本族群 各類細緻書寫。此一現象十足代表文字所記,全是過去之事瞭,愛努人實有如已 成歷史。”

知裡幸惠在她的《阿伊努神謡集》(1922)中說道,

“太古ながらの自然の姿も何時の間にか影薄れて,野辺に山辺に嬉々として暮していた多くの民の行方も亦いずこ.僅かに殘る私たち同族は,進みゆく世のさまにただ驚きの眼をみはるばかり.しかもその眼からは一挙一動宗教的感念に支配されていた昔の人の美しい魂の輝きは失われて,不安に充ち不平に燃え,鈍りくらんで行手も見わかず,よその禦慈悲にすがらねばならぬ,あさましい姿,おお亡びゆくもの……それは今の私たちの名,なんという悲しい名前を私たちは持っているのでしょう.”

“久遠的自然之貌不知什麼時候已模糊於人們的記憶中,曾經在原野山邊縱情嬉戲的原住民已無影無蹤。僅剩少許我們的族人,不斷地對這發展中的土地上的景象驚奇地瞪大眼睛。而且,他們的眼神中,已經沒有瞭過去那種一舉一動時都滿含著的,受宗教支配而生出的那種虔誠感,過去族人們美麗的靈魂之光已經失去,他們的眼中充滿不安,憤憤不平,飽含鈍感而又暗黑無助,不知自己該去的方向。他們不得不依賴於周圍的人發出的一些慈悲心,看他們可憐的模樣吧,這是個即將消亡的種族啊……,但這即是現在我們的名字,我們現在擁有的,是一個多麼可悲的名字啊!”

“けれど……愛する私たちの先祖が起伏す日頃互いに意を通ずる為に用いた多くの言語,言い古し,殘し伝えた多くの美しい言葉,それらのものもみんな果敢なく,亡びゆく弱きものと共に消失せてしまうのでしょうか.おおそれはあまりにいたましい名殘惜しい事で禦座います.”

“但是,我們可愛的先祖在日常起居中為互通情意而使用的很多言語,它們古韻悠然,是我們傳承至今的美麗語言,難道連這些語言都會失去主見,和使用它們的即將消亡的老弱者們一起消失嗎?啊啊,那是多麼令人痛心、惋惜的事情啊!”

“アイヌに生れアイヌ語の中に生いたった私は,雨の宵,雪の夜,暇ある毎に打集って私たちの先祖が語り興じたいろいろな物語の中極く小さな話の一つ二つを拙ない筆に書連ねました.”

“生於阿依努,在阿依努語中長大的我,將我每每於雨夜、雪暮之中的空閑時間裡所搜集到的,我們的先祖興味盎然地講述的諸多故事中極短的一兩篇,以我的拙劣之筆,串成瞭如此一書。”

“私たちを知って下さる多くの方に読んでいただく事が出來ますならば,私は,私たちの同族祖先と共にほんとうに無限の喜び,無上の幸福に存じます.”

“這本書若能有幸被眾多知曉我們存在的讀者們讀到,我將會和我們同族祖先一塊兒,真切地感到無限的喜悅、無上的幸福。”

——大正十一年三月一日

知裡幸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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