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事略
徐中舒
吾母姓金氏,先世自桐城之金神墩迁居怀宁。外祖有书公就馆他方,外祖母汪抚二子四女,既感拮据。而吾母生时,又适为光绪四年戊寅之五月,古人不举五月子,术者以寅为虎,更谓不利于其父若夫,故吾母生甫三日,即育于我家,先王妣沈抚之如己出。时先父年十三,长于吾母年一纪。其后吾母年十九成婚礼,再翌年而不肖生。生三岁而先祖先父相继卒。
吾家世居怀宁盛唐山下之月形山,聚族而居,世所称为徐家坂者也。盛唐山盘亘于城之西北,罔错起伏,迤逦若不可穷。班孟坚谓汉武帝南游浔阳,射蛟江中,作枞阳盛唐之歌,倘即此矣。
月形山为湘军曾国荃与洪军陈玉成两军酣斗之所,山上有湘军战壕数道,深四五尺,至今犹存。方吾两岁时,先祖时背负不肖,于此拾石子以为乐,至今犹依稀在记忆中也。
先祖振庆公,少失怙恃,家业凋零,大难初平,乃于此废墟上重兴旧第。赖先王妣胼手砥足,操作井臼以佐助之,而后粗得温饱。抚先父家文公兄弟三人,益以吾母之鞠育,薄田所入,渐感不足。于是先父不得不弃农,而习木工。
先父敏慧异常,虽生长寒苦之中,而长身玉立,言谈尔雅, 雕刻之精,存于吾家宗祠及城内药王庙者,乡人至今称道弗衰。五口通商之后,印度孟买之鸦片,至是亦深入吾乡,先父出入城市之故,不幸已有所染,及两叔各娶归,乃不得不析产以居。先父因析产所得,并称贷于戚族者,入城经商。吾母以痛恨先父之积染,知不能持久,故不愿随之入城。又与先王妣居。未尝一日离,更不忍舍之而去。以此仍依先王妣居月形山,。不一年先父所营,卒以鸦片致败,乃由安庆转徙至大通而殁。时家无儋石之储,两叔业已异居,自给不暇。
吾母椎心泣血,以死自矢。时在庚子之初,义和团之乱尚方兴未艾也。
初淮军起于安庆,转战南北。其将士伤亡之惨,兴夫遗族孤嫠之待恤,未尝不谋所以拯济之者。但以绾握兵符,无暇及此,又其矛戟所临,多在滨海之地,日兴西人相接,耳闻目睹,知我国数千年来男女之大防,与夫妇人贞一守节抚孤之美德,行将荡为墟烟,又未尝不忧然而谋所以维系之者。甲午师败后,袁世凯练兵天津,于是北洋军遂代淮军以兴。而旧时淮军将校散归乡里,至是竞相号召,捐募钱款,就旧有节孝祠而次第扩充之,以为清节堂。当其创办之初,并不仅以收恤孤嫠为已足,而实欲以此为乡里所矜式焉。凡所以为节妇养生送死之具,及教化遗孤之方,皆为筹措,洪纤无遗,又得董事胡竹芗先生之擘资,堂内收容节妇,由十家而增至一百四十家。又设主迩以教其孤,宏撒旦猷,在旧日公益事业中,实罕与匹配。盖非淮军将领不能有此宏愿,亦非淮军将领不能有此资力也。
吾母操著于乡里,更以舅氏与胡氏有葭莩之谊,至是乃得携与遗孤,入堂守节,时吾方五岁,初未知其所遭,实备极人世之凄凉也。然吾母至是乃得咫尺之地以遂其素志,居此几二十年,及不肖成立娶妇,年二十四,而后迎养于家。当吾求学之时,年方八岁,于时值日俄战争之后,清廷预备立宪,诏废科举,竹芗先生亦谋废义塾,而改设育正高初两等小学,更谋增设织布厂,俦节妇稍得工资,以为其遗孤衣食教养之助,未竟厥季而卒。赖先生嗣子茂旃先生,犹子承之先生,继为董事,乃踵成之。故清节堂亦于此时为盛。育正小学创设,所聘教师,皆一时之选,董事子弟亦入内为附额生,今日蔚为海内知名之士者,如武汉大学徐天闵教授,前四川大学金孔章教授,金陵神学院余牧人教授,中央研究院李光涛先生,皆是。其他以吾执业不尚,不能缕举也。即不肖今日之粗有树立者,不能不感谢先辈恩我之厚也。
织布厂之创设也,正及吾入学之年。承之先生总其事七年,其业日兴,及民国初,承之先生以经营胡玉美商店,无暇兼顾而辞职,继起无人,遂至亏歇,承之先生娶先外祖之犹女。方吾母之在织厂也,以吾家与阿姨初无往还,每诫不肖曰,胡家虽汝阿姨,汝慎呼姨丈,恐他人冷淡汝也。其后吾受业渊如先生之门。渊如先生承之姨丈之兄,晚年任教中央大学,为哲学系教授。治庄子甚勤,有庄子诠诂老子通义行世。其初任教安庆师范学校时,吾从受庄子,质疑问难,皆自称学生,初不知若有葭莩谊也。吾母在织厂所得工资,理较针著缝补为优,吾母织作于此,亦与相终始。前后凡七年,每旦辨色而兴,则促不肖起,不肖束行入学,则吾母西行入织,及薄暮,不肖归自学,则吾母归自织。入夜则一灯荧然,凡日间未竟之事,如不肖母子衣服缝治与干湿,皆于此时为之,往往刀剪声与碪杵声相杂下。或至凌晨,鸡鸣入息片时即兴。吾母织作之勤,恒倍他人,每当盛暑,汗出如沈,机旁恒置水一盆,巾一方,汗下则出巾自拭,闲时绞之,则若小雨淅沥自榴间下注于盆。及今思之,其艰辛之状,不禁为泪下也,吾年十五入中学,十七转入师范,而吉母勤作仍不异昔时。当是时吾母举刀于织变有故,今知其凡此皆所以为不肖也。当吾入师范时,国家优给公费,然制服书籍仍非寒苦之家所能备,以此区区而失学者,不肖见闻所及,尚十数起,及十九,吾自师范卒业,其后或任教,或就学,虽以己力自给,不忍再以累入吾母,终以吾母节啬勤作之故,得稍积余资,为添购书籍之用。凡吾今日之得粗有成就,除先辈恩我之外,又何一非吾母之赐。
吾母幼侍先王妣,昼夜勤作,无间寒暑,故所知者,亦以勤力工作为贵,故吾母无日不在竭力工作中,其于先辈嘉言懿行,以工作之繁重,亦无暇思考其得失。不惟不暇亦不能,故皆取其最崇高者,以资法式而奋行之。平生与朋辈相偕作息,惟说雪梅弟孝,目莲救母,及乡里耆养身后哀荣以为娱。使稍加考索,则其行事,必不能坚苦卓绝如上也。
吾母耿介自持,不妄有所受。每岁时戚间馈遗,必谋所以报之,所报之物必与相当,或竟独之,以此其工作亦愈重。吾母于骨肉间与二姊宋姨尤相友爱。宋家又居近清节堂,岁时必治肴馔以相宴,且必坚令毋报,吾母不能悛拒,然每食必谓不肖曰,汝他日当何以报此德也。
吾母入清节堂后,以不得事先王妣,每与不肖言及,则未尝不泣下数行。每岁时必多市果,俾不肖持归献之。先王妣每念吾母子,亦时来城中省视,吾母则必预制美馔参汤以待之,十年不稍闲。至吾年十八,而先王妣卒,当日祖母孙三代煦抚之状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自先父见背,吾母不甚谈先父事,他人恐伤不肖心,亦不以告。今于母见背,闻之内子言,先父驻因鸦片所苦。彼时鸦片价亦不昂,顾吾母疾之甚力。吾三岁时,小叔尝问不肖,将来嗜吃鸦片否,吾答不吃,及后吾母见不肖于纸烟及酒皆无所染,每为述此则大乐。
吾母笃信术者言,虽遭际至艰,从无怨尤,唯寄其一切愿望于不肖之一身。凡不肖之寒暑饥饱,无时刻不在其顾复之中。迄不肖娶妇发生子,为大学教授,仍无稍闲。凡所以优厚之者,无所不致其极思。然不肖幼时每有过,又必痛扶之不稍贷。
不肖频年奔走衣食于四方,侍养之日浅。民十七,吾年三十一任教上海暨南大学,奉母居真如。吾母每念外间费用浩繁,又早失天伦之乐,而诸兄姊弟妹又皆在安庆,故不乐久居处。翌年吾母挈内子诸孙仍返皖,仅不肖只身赴北平,任职中央研究院,为专任研究员,因得潜心于所学。则吾今日学问之稍见门径者,又何一非吾母之赐。
综吾母守节抚遗孤迄今四十有六年,工作迄不稍息,顷年以眼目满昏,不甚线针,每曰:我早年已作够,今不再作矣。于厨灶之事,仍佐助内子不稍休。军兴以来,不肖随中央研究院挈家居长沙。嗣受任为中英康款与四川大学协聘教授入川。而安庆旋亦沦没,吾母数十年来节缩所轩,有屋数十间,今皆荡然无复存者矣。吾母此时念家国颠危,不以平生心力所瘁而一日失之以为惜,而反以一家得聚于后方以为慰。所居留青院宿舍,旁有隙地,吾母恒躬督诸孙治菜畦以为乐,然体力亦稍衰矣。
去年五月吾母忽感肠痛。初以为痢疾,蒙齐鲁大学医学院院长侯宝璋先生高谊,为检验粪便,认为无痢疾菌。旋经前川大校医黄世荣先生初步检验,确认为肠癌。不肖以为老人无法治理。同事柬天民先生精于中医,因相与商以李时珍本草纲目方,服皂角剌,以破肠瘤。迄去年冬,终以体力日亏,致遍身浮肿,天民先生予桂枝附子汤而消,然不久又肿,如是者三,桂枝汤遂失其效。因又检徐灵胎兰台轨范中之禹余粮妨服之,至今年二月而稍愈。嗣以调摄得宜,逐渐康复,至七月间,为吾母病况颇佳之时。方期长侍膝下,以遂乌鸟私情。及八月后,病复增剧。每痛极剧,呼曰:我此生无一丝一毫愧怍!何为使我痛苦至于此极耶!岂前世之冤孽耶!术者言,吾今年四十有八,当服重丧。默念吾母一生既受命运播弄,今又有此不祥语,吾极欲破此妖言,乃悉心访求医方,及十一月间,法国大使馆新闻处息,谓巴黎人类学教授埃斯特利波发明八一六因清,可为瘤症注射剂,闻大喜。当时会殉方托购此药,复蒙侯宝璋教授高谊,命其弟子蒋高第女医士再作一次精密检验,再度证明确系肠癌。然吾母竟不及待,延至十二月十五日丑时竟弃不肖而长逝。距生于前清光绪四年五月二十日巳时,享年六十有八,竟如术者言。呜呼痛哉!
吾母平生行谊,非此短篇所能罄,惟骤遭大故,触绪,抢痛,先曾逐日口授其事,请川大史地系同学邓家驹、洪廷彦、马兆祥、李世平四人为之笔录。燕京大学研究院同学刘适亦参记一节,酸楚之言,整理需时,衔撮述其崖略如此。
晚近社会风习,无不以西洋标准为从违,凡先民所认为懿德美行者,皆唾弃之无少顾。甚至属易其说而无所守,此文化之隐忧者甚大。今当抗战胜利之日,家国初安,而前方将士之伤亡,与夫后方遗嫠之待恤,其严重远过洪杨之世。社会事业,百端待举。百今之袍泽,丰功伟烈,远过淮军。则所以谋安置之方,又必当远守淮军将校之所为。世有如不肖母子之所遭者何限,倘得力予资藉,即可为国养成无数有用人才,则不肖今兹缕述吾母之行谊,则不徙然矣。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徐中舒泣血谨述。
徐中舒是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曾经师从王国维、梁启超,广泛涉足民族史、地方史、明清史、中国文学史等领域,将之融铸一炉,相互参证,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徐中舒的《金文嘏辞释例》一书乃是治金文者的必读参考资料,他主编的《汉语大字典》是目前收录文字最多、释义最全的汉语字典,成为中国辞书出版史上一座里程碑,而他主编的《甲骨文字典》则被认为是甲骨学史上划时代的巨著。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徐中舒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从40年代起,他先后还在乐山武汉大学、成都燕京大学、华西协和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执教。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仅有五十名研究员,徐中舒跃然其中。1949年建国以后,徐中舒继续担任川大教授,并兼西南博物馆和四川博物馆馆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
徐中舒
徐中舒与家人合影
徐中书家祭文 复印件
(原件在吴自平处)
徐中舒所作《先母略记》记载,徐中舒是怀宁县月山镇徐家畈人,徐中舒的祖父为徐振庆,外祖父为金有书,父亲为徐家文,母亲金氏。父亲木工手艺精湛,但因吸食鸦片而早逝。当时,淮军将领出资兴办清节堂,胡玉美家族的胡竹芗主持清节堂,而母亲金氏与胡竹芗有亲戚关系,所以,母亲金氏与三岁丧父的徐中舒得以住进安庆清节堂。之后胡竹芗先生筹办织厂和育正小学,未完成而去世,胡竹芗的嗣子胡茂旃与侄子胡承之(在胡庆臻的记述中,胡承之的父亲是胡云门,胡承之的女儿是胡容若,也称胡秀容,本文后面有详细内容)接办织厂与育正小学。而胡承之娶了徐中舒外祖父的侄女(也算是徐中舒的姨妈)。徐中舒得以在育正小学读书,徐中舒的母亲也得以进入织厂上班(织厂的工人工资相对其它行业的从业人员的工资而言比较高)。徐母金氏在织厂辛勤工作,回到家也继续加班,往往工作一夜到天亮,非常辛苦。到了抗战时期,徐母金氏已经在安庆买了几十间房屋,但因战争而荡然无存,不过,徐母金氏并不以此为可惜,而是以能够在大后方与儿孙们住在一起而欣慰。抗战胜利后,徐母金氏因病去世。此时,舒中舒想到自己当初因为淮军将领兴办清节堂而受益,如今抗战刚刚结束,也有更多的孤儿寡母需要接济,徐中舒以母亲去世为契机,倡议建立更多的慈善设施,从中可以培养出无数的有用之才。
由此可见徐中舒先生推己及人,对于抗战英烈遗孤的同情心与同理心。
据《天铎公传》的执笔人金德宽记述,吴镜天与吴天铎的母亲金葆琛是金德宽的姑祖母,也就是说,金德宽是金葆琛的侄孙子,所以,金德宽称吴镜天与吴天铎为表伯父。金德宽也称徐中舒为表伯父,因为徐中舒是金德宽的三姑祖母之子。
关于吴天铎
天铎公传 刘芝荣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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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吴镜天的母亲与徐中舒的母亲是姐妹,吴镜天比徐中舒年长十八岁,是徐中舒的表哥。据金德宽记述,“五四”运动发展到安庆,徐中舒与吴镜天的五弟吴天铎等人,组成十人团,在安庆街头,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要求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关于吴镜天(点击可见全文):徐天闵:长句写怀 示镜天正之
吴镜天早期指导徐中舒学习,徐中舒学成之后,常与吴镜天探讨学术,来往密切。1987年,吴镜天之子吴衍祚还专程前往四川,为徐中舒祝九十岁大寿,并合影留念。
前排左起:吴衍祚 徐中舒 徐红石(徐中舒之子)
后排是徐红石的夫人
吴衍祚在文革前是历届安徽省政协委员。1963年安庆市科学技术协会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当时的安庆市副市长朱益堂被选为安庆科协主席,吴衍祚等人当选为安庆科协副主席。在1987年3月召开的安庆市科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吴衍祚做工作报告。
在徐中舒一百岁寿辰之际,中华书局出版了《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下两册。徐红石将《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下两册寄送给表哥吴衍祚。
据介绍,在新中国刚成立时,徐中舒是一级教授,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工资是380元,四川省劳动模范另加50元,月入430元。四川大学为徐中舒配有独栋教授楼。
徐中舒虽然工资高,但他慷慨助人。刚解放的时候,四川大学历史系的吴天墀,因为在1949年之前参加过青年党,在西康省政府任过职,而被判定有“历史污点”,开除了公职。迫于生计,他只好去拉架子车,同时卖掉了藏书。徐中舒觉得这个人才可惜了,就叫他来家中,问他:“你是应该做学问的人,怎么干起这种事情来了?”吴天墀回答:“一家人总要吃饭啊!”徐中舒当即便说:“你一家人吃饭我来管,你现在还是要做学问!” 据说,吴天墀先生后来也这样对他那些遇到困难的学生。他总是说:“你不要着急,如果说没分你工作,我拿钱给你过日子。我的老师这样对我,我也应该这样对你。”
2016年,在四川大学成立120周年之际,四川大学新立四座铜像,其中一座铜像是徐中舒,以表彰徐中舒的学术成就。
四川大学 徐中舒 铜像
如果你不註意防范,患上類風濕性關節炎的風險就會增加。傢裡衣物總是晾不幹,被子濕漉漉的,地板和墻面滿是水跡,空氣中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