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幾章討論瞭社會主義的一般原則。現在，我們該運用這些原則來認識自己身處的時代瞭。

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質到底是什麼呢？

馬克思和恩格斯最初設想的共產主義路線圖是從發達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開始，通過一個短暫的社會主義革命奪取國傢政權，然後利用政權力量進行經濟的公有化改造並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由於按需生產的工業社會主義可以極大地促進生產力的增長，因此共產主義的物質條件與文化習俗就可以在比較短的時間內被創造出來。這也是十月革命最初的計劃，即革命需要發生在擁有最先進工業體系的地區，然後各種針對工業資本主義體系崮癥的社會主義措施才能發揮作用^[1]。

歷史的實際發展與這種設想差別很大。由於工業資本主義在全球發展得極不均衡，因此革命的動力在遠離工業中心的邊緣國傢最大，也最容易打倒那裡軟弱的統治階級取得政權。然而，這些地區的工業卻通常處於落後甚至一片空白的狀況。這種革命動力與經濟基礎錯位分佈造成瞭一個嚴重的後果，即當一個社會主義政黨在全球資本主義的薄弱環節通過革命取得政權以後，卻既找不到可以實施社會主義經濟政策的工業體系，也沒有熟悉民主生活方式的勞動者來監督新政府。怎樣應付這種局面是馬克思從未考慮過的，後輩的社會主義者們不得不邊實踐邊尋找答案。隨之產生的是一個經典社會主義路線圖裡不存在的過渡階段，在此過程中社會主義政黨需要通過各種方法嘗試創造出經典社會主義所必須的兩個前提條件，即先進的工業體系與具有政治覺悟和民主生活習慣的勞動大眾。這就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質。

很明顯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必然是一個充滿各種矛盾的困難階段。它的歷史任務是在一個相當短的時間裡走過資本主義在自然狀態下從萌芽到成熟的四個世紀歷程。這包括一個極為痛苦的生產資料原始積累過程，它對應於歷史上從1500-1850年的資本原始積累。我們都知道那段歷史的恐怖，知道英國1820年的工業之花是建立在幾千萬黑奴、印度紡工、印第安人的白骨上。不僅如此，這艷麗的花朵在綻放前還要在英國本土貪婪地吮吸兩個世紀裡無數勞動者的血汗和生命，把他們從獨立悠閑的農夫變成侏儒餓鬼一般的“自由工人”。社會主義政黨可以想方設法減少種種悲劇的發生概率，但想要毫發無損地走過這段處處陷阱的歷程仍然是不可能的。在正常發展過程中最多讓經濟停滯幾年的政策錯誤，在超高速工業積累過程中就會被放大成吞噬幾百萬上千萬人的大饑荒。在政治意識的培養上也是如此。把歐美在兩百年時間經過許多次大眾動員與廣泛鬥爭才能緩慢成型的普選制度壓縮到幾年時間裡實現，最好的方法也隻能是先有形式再填內容。可是，形式選舉隻要時間一長就會讓人產生犬儒主義，以為社會主義的民主本來就不過是空頭支票。隻有少數熟悉歷史的人才會記得，在歐美政治的自然進程中廣大人民的政治意識培養曾經花費瞭多麼長的時間，而且這種培養過程還隻能等到工業化基本完成後才能開始。

由於這些根本性的困難和矛盾，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政策也必然處於不停摸索與調整的過程中。下一時期的政策經常與上一時期大相徑庭，即使這些政策的目標其實是要解決同樣的問題^{[2]。隻有當工業生產體系和民主政治習慣都大致建立起來之後，這種表面上的矛盾才能告一段落，社會主義才能進入更高的階段，即馬克思和恩格斯設想過的經典社會主義。}

對於經典的社會主義，考慮到民族國傢仍然長期存在的現實與國際主義政策起效的較長時間，我們也可以把它再分為兩個階段。前期可以稱為社會主義的中級階段，其特征是在一個大洲級別的經濟體^{[3]裡通過科學社會主義方法摸索出用現代工業體系滿足人們前四層需求（生存，安全，歸屬感，愛）的成熟模式，並能夠用這個模式贏得世界其他國傢的信心與追隨。在這個階段，社會主義制度將在一個經濟體內部變得穩固起來。其一，是因為它將不再需要靠過分的政治強制來象初級階段裡那樣推行必須但痛苦的政策；其二，是因為它采取的經濟措施有能力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行為動機，並為社會主義的道德觀在經濟上找到支撐點，從而動搖和摧毀舊社會留下的資產階級法權。對第二點需要進行特別說明。}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排除社會主義政黨對經濟大局的調控與道德宣傳，普通大眾的心理狀態與前社會主義時代的區別並不大。隻要工業體系還沒有足夠的規模來取代人的勞動，那麼經濟管理者和普通勞動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無論社會主義理論對未來的宣傳描述是如何美好與富有遠見，工作強度、工作條件、生活水平等的真實差距都無法被改變和掩飾。大多數人的生存與安全隻能說有瞭最初級的保障，但稍大一點的風險仍然可以讓個人與傢庭陷入絕望的困境。找不到工資、生不起病、老無所依、剛出生的嬰兒得不到照顧、孩子的學校充斥著暴力與頹廢、... 所有這些威脅人們對生活乃至生存基本信心的東西還沒有被社會完全解決。人們仍然習慣性地渴望著要麼賺取更多金錢，要麼在官僚體系中爬得更高。因為社會經濟的現實讓他們不得不把生活安全的保障寄托在這種白日夢上。工作的基本動力並不是因為勞動有多麼高尚，而是因為不勞動就沒錢，而沒錢就沒有一切。驅使人們工作的仍然是恐懼和貪婪，而非責任感與創造的欲望。

這種狀況將在中級社會主義階段開始改變，而且也必須改變。這是因為，中級社會主義將要完全保障人們的安全和生存需求。在這種新環境裡，如果不能及時地轉變人們的勞動觀念，那麼人們就會失去工作的動力，從而導致社會要麼生產下滑乃至崩潰，要麼退回到依靠金錢或權力的恐嚇來保證工作量的舊制度^{[4]。由於這個原因，社會主義不可能隻滿足前兩層需求而不同時滿足後兩層（歸屬感與愛），即不可能在不建立一種新的勞動觀的前提下完全保障人們的生存與安全需求。在這種觀念裡，勞動是為瞭盡到對社會的責任，也是為瞭贏取人們的尊重與熱愛。新勞動觀的缺位正是當前發達國傢福利社會種種亂象的根本原因，因為在一個人們迫於生活不得不勞動的社會裡（比如美國與西歐），社會福利增加肯定導致社會生產下跌。相比之下，北歐模式在如何滿足四種需求方面已經積累瞭許多有用的經驗，雖然其政治上的多黨普選框架讓這個體系不可避免地帶有許多妥協與機會主義的特征，但“人民之傢”的理念應該可以在中國當前黨政合一的體制下更快的建立起來，並取得比北歐小國們大得多也深入得多的成就。}

隻要能在一個大洲級別的經濟體裡充分地保障人們的前四層需求，社會主義就進入瞭一個可持續可推廣的成熟階段。從這時開始的發展就會是一個比較自然和自願的國際協作與學習過程。成熟的社會主義模式會展示出它在經濟、文化、社會、個性發展等方面相對於改良資本主義的全面優勢，從而使得後發國傢願意通過國內改革與國際協作^{[5]來逐漸向社會主義靠攏。而已經社會主義化的地區也會在理念與經濟動力[6]的共同驅動下大規模地援助不發達國傢，使得工業社會主義體系從少數國傢的實驗擴展為一個全球體系。這就是社會主義的高級階段。它與共產主義社會的距離是觸手可及的。因為壓縮平均勞動時間在全球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下隻需要幾十年時間，普及全球通用語更是小事一樁。國傢的消融與階級的消滅將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隨之而來的將是那個人人擁有自由發展機遇的全新時代，今天的文明與之相比將象穴居人一般愚昧野蠻。}

明確瞭社會主義發展的各個階段以及我們在這過程中所處的位置，最後一章將進入對初級階段和部分中級階段措施的具體討論。

自由之路 --- 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到共產主義 目錄

序言

1. 為什麼共產主義可以實現？
2. 什麼是科學社會主義？
3. 私有產權是問題嗎？
4. 怎樣建設民主？
5. 愛國主義還是國際主義？
6. 什麼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7. 怎樣向更高階段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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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1. ^這也是為什麼當德國革命失敗的那一天，羅素會極其沮喪地寫下如下的文字：“我們的希望破滅瞭！“，因為他認為工業落後的俄國不可能實行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計劃，因此佈爾什維克們將既無法建設社會主義，又不容於工業資本主義體系，隻會在混亂和自相殘殺中走向毀滅
2. ^舉例來說，人民公社和包產到戶這兩個看似完全對立的政策，其目的卻都是為瞭加速工業化。前者有利於國傢從農村直接取得勞動產品，後者有利於國傢從農村取得勞動力本身
3. ^鑒於工業經濟所包含的復雜分工，任何小於大洲規模的經濟體都不可能建立真正獨立的工業體系，因此總是會陷入要麼充當全球工業資本主義附庸（比如北歐和新加坡），要麼就生產力倒退（比如古巴和朝鮮）的不利局面
4. ^作為前車之鑒，上世紀50年代的“食堂化”運動就是在人們沒有養成新習慣之前試圖保障生存與安全需求的失敗例子。對應地，以色列的基佈茲（公社）也吃瞭幾十年的食堂，但仍然保持瞭很高的生產率。因為基佈茲的成員都是懷著某種對集體主義的信仰自願加入的，他們的工作動力並不來自生活所迫。
5. ^比如締結勞動保護協定
6. ^如前一章講到的援外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