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葉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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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州的西南郊,有一座地跨橫涇、越溪兩街道的山叫堯峰山,它也是七子山的西南支脈。《吳邑志》載,“堯峰山,在西麓,堯時人民避水登此故名。下臨太湖最高也。”明代的陳仁錫在《堯峰志序》裡如此描繪:“自石湖十五公裡山水回合……又嘗上妙高觀落日,湖山一島,桃浪一葉,皆含靈妙。”就是這座中國南方的普通之山,一直以來是文人們隱居的首選之地。北宋皇祐五年(1053),節度推官馬雲和高士仇一起隱居於此,北宋宰相王安石的後人王玨也於乾道元年(1165)在堯峰東麓辟一園圃居之,名曰“環谷”。此後,元代的顧阿瑛、吳文泰都曾在此築圃隱居。
汪琬小像
1670年,汪琬乞病告歸,也與這座山結下瞭不解之緣。
關於汪琬,先說一個關於他的“段子”。
有一次,汪琬宴客席間,賓朋們紛紛談論傢鄉土產,則粵有象牙犀角,陜有狐裘毛皮,魯有絹絲海錯,鄂有優質木材,輪到汪琬說蘇州土特產時,他慢篤篤地說,一是梨園子弟,二是狀元。此語一出,眾人“結舌而散”。這是記錄於清代《觚剩續編》裡的一段軼事。作者鈕琇。
78f343e9fe8c47c18cfb26d1f6f2d968明 仇英(傳) 觀榜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州狀元甲天下,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此處不贅。不過,用現在的話說,汪琬就是那種把天聊死的人。話說康熙九年(1670),就是這樣一個日常生活中脾氣不甚溫和的人,在47歲的盛年之際毅然離開官場,選擇瞭中國古代文人最為尋常的一條道路:告老還鄉。他從堯峰山裡一位盧姓村民手裡購得一處舊園,稍加修葺,開始閉戶撰書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後人也因此稱他為“堯峰先生”。
南宋 劉松年 四景山水圖·冬景(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而這樣的決定在上半年就已經有瞭征兆。是年春天,他先是囑咐兒子在蘇州西郊購得明代陸姓尚書的一處有二十餘間房子的舊宅,名曰城西草堂。當年五月,他匆匆忙完案頭公務後又專門回瞭一趟蘇州,在草堂一側拾掇出一間小屋,名為苕華書屋。這些不經意的行為都暗示著他的歸隱之意越發濃厚。果不其然,到瞭冬天他請告南歸,辭友別朋,回到瞭傢鄉。隻是回鄉之路走得極為艱難,尤其在歲末途經盱眙時,“寒雲四集,彌望無人煙”,而他“衣裝皆涇,手足僵硬欲裂,上下齒搏擊,矻矻有聲”。就是經歷瞭如此艱辛,他才回到傢鄉,開啟瞭歸隱生活。
清 汪琬 山水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那麼,他為什麼非要執意選擇這樣一條道路呢?其實,這還得從清代的“奏銷案”說起。此事讓汪琬也受到牽連,連降兩級,緊接著職務也發生變化,擔任“北城兵司馬指揮”一職。
在這個崗位,每天要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這與汪琬作為士大夫的職業理想相去甚遠。他曾在《兵司馬西閣記》裡寫到,此職“集士大夫、仕宦、中朝者,皆得以公事檄使之所轄之地。若窮村、委巷、餅師、酒媼、牧豎、敗夫、酌酒、淬語、攘雞、逐狗之屬無所不當問。……故同為京朝官而士大夫悉輕視之,至以相識嘲”。當然,這讓他萌生瞭退意,甚至連書房的名字也改叫嗜退軒瞭,還專門寫瞭一篇《嗜退軒記》。除此之外,他的五個女兒相繼夭亡、夫人袁氏亡故,而他由於公務纏身,未能見最後一面。這些悲苦疊加一起,似乎加劇瞭他的歸隱之情。汪琬曾經寫過一首《寄贈吳門故人》:
遙羨風流顧愷之,愛翻新曲復殘棋。
傢臨綠水長洲苑,人在青山短簿祠。
芳草漸逢歸燕後,落花已過浴蠶時。
一春不得陪遊賞,苦恨蹉跎滿鬢絲。
這首詩既是汪琬寫給摯友顧苓的深情之作,也在字裡行間流露瞭歸隱之意。顧苓在明亡之後一直隱居不仕,整日吟賞山水,以棋曲自娛,頗為逍遙。而汪琬羈身宦途,徒生羨慕。詩的首句即以古人顧愷之比擬顧苓,表達瞭自己對譜制新曲、復錄棋局的隱居生活的無限向往。
致仕隱居的汪琬,置辦瞭自己的山莊,他在《堯峰山莊記》記錄得較為詳細:
故為盧氏別業,秋七月,予介友人盧子定三評其屋直,償以白金四十五兩,而命子筠更新之。凡鳩工一百五十有奇,木以根計,竹竿以個計,瓦甓磚釘以枚計,灰砂以斛計,漆油以斛計,共一萬一千五百有奇。閱四旬,糜白金幾如屋直之數而始訖工。
他還寫過《自題山莊兩首》,記錄隱居生活的悠然自得:
(一)
問舍山深處,蕭然一徑斜。
庭陰叢苦竹,墻角蔓圓瓜。
壞壁惟生蠹,荒畦每聚蛙。
耕漁俱在眼,真作野人傢。
(二)
水北山南地,漁樵並結鄰。
歲時仍漢臘,風土是堯民。
怪石苔侵面,長松薜裹身。
不因村舍僻,何以謝囂塵。
我數次去堯峰山,沒尋到堯峰山莊的半點印跡。偶遇山人,皆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從汪琬的筆下倒是可以復原出山莊的當年模樣:面山臨水,石苔侵面,有禦書閣、鋤雲堂、梨花書屋、墨香廊、羨魚池、瞻雲閣、東軒、梅徑、竹塢、菜畦等十餘處建築,可謂既有琴房書屋,又有竹林菜畦,是宜居宜隱的絕佳之處。
元 王蒙 夏山隱居圖 弗利爾美術館藏
隱居堯峰山莊的汪琬,有瞭充裕的時間和從容的心情整理舊作。他將過去所著的前後類稿118卷一一刪定,取其愜意者編為《堯峰文鈔》50卷,收集其所著經解、論評、問、碑、銘、行狀、記、序、傳、書、書事、箴、贊、頌、題跋、祭文等各種文體535篇,古體詩205首,今體詩834首,洋洋30餘萬字。此外,還有專著若幹,計詩話《說鈴》、《讀書正偽》一卷、《兵餉一覽》、《震川先生年譜》一卷、《歸文辯誣錄》三卷等。這些文字都是如今極為珍貴的一份吳文化遺產。
汪琬不僅勤於著述立說,修訂舊作,也開啟瞭自己的姑蘇之遊。
藝圃 圖源: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官網
他去得最為頻繁的當是藝圃。藝圃初名醉穎堂,明萬歷末年,文徵明曾孫文震孟將其遺址修葺後改名叫藥圃。後來,差不多在清順治年間,園子過手到山東萊陽人薑埰手裡,他改額敬亭山房。到瞭他兒子這一代,又改為藝圃。因為兒子風雅好士,這裡也就成瞭黃宗羲、歸莊、魏僖、施閏章等名流的常來之地。汪琬與園主也是私交甚好,還為之寫下瞭不少文章。他的“藝圃二記”——《薑氏藝圃記》和《藝圃後記》,是明清兩代有關藝圃的扛鼎之作。藝圃是蘇州很有特色的一個園林,不大,宜獨遊,宜品茗。汪琬的前文意在於評,後文重在於遊,將這個小園子寫得極為傳神。不僅如此,他的紀遊之作不似經史之文質實樸重,而是長於刻畫,寄托性情,有清約質樸之風。
尤其是《薑氏藝圃記》,算是對藝圃有瞭一個概括的總結,又寫得文采飛揚:
藝圃 圖源: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官網
除過《薑氏藝圃記》,汪琬還寫瞭《藝圃後記》:
在《藝圃後記》裡提到的諸多景點,汪琬還寫詩一一詠之,結成《藝圃十二詠》,分別對南村、鶴柴、紅鵝館、乳魚亭、香草居、朝爽臺、浴鷗池、度香橋、響月廊、垂雲峰、六松軒、繡佛閣進行主題描寫。若將這些詩文與後記對比著讀,而且就在藝圃的清風明月裡讀,也是一件很風雅的事。別有意思的是,在當時的江南文化交流圈時裡,《藝圃十二詠》引起的反響較大,流傳甚廣,這既與薑的聲名有關,也與汪琬的聲名有關。這就像是一個文化現象一樣,和者甚眾,先後有施閏章的《和藝圃十二詠寄薑仲子學在》、王士慎的《藝圃集詠十二首》,吳雯的《藝圃十二詠,阮亭先生命作》、宋犖的《和藝圃集詠十二首》以及吳綺的《藝圃詩為學在賦》。
藝圃 圖源: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官網
除此之外,汪琬還寫過《藝圃小遊倦六首》《藝圃采蓮曲四解》《藝圃竹枝詞四首》等詩作。粗略統計下來,約有三十餘首。其中《再題薑氏藝圃》裡的頸聯,一直為後人所引用:斐幾隻攤淳化帖,雪甌頻試敬亭茶。
上聯下聯清代書法傢梁同書所書的汪琬詩句
史料記載,汪琬為人,性直,據不完全統計,作為清代古文運動的焦點人物,他的一生,前前後後參與過十餘次的論爭。他此次歸隱,剛剛回來就又卷入瞭一場論戰紛爭——這一次,是跟歸莊因為歸有光文集而再起口戰,成為歷史上的一樁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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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莊(1613-1673),字玄恭,號恒軒,江蘇昆山(今昆山)人。他博覽群書,與顧炎武學行相許且齊名,有“歸奇顧怪”之稱。他曾自言:“餘素以孤傲得狂名”,“但以餘之生平負其氣飾文章,目空一世,即談理傢有不合者,輒爭辯嶽嶽,不為之屈。”事實上,汪琬與歸莊皆以善罵和不容他人而聞名,恰好,1671 年,歸莊整理、刻行其曾祖歸有光的文集,並對原稿進行瞭不少修訂。而汪琬則認為歸莊私自竄改歸有光文集實屬不當。兩人於是有瞭書信往來,但意見始終不能達成一致,兩人互不相讓,遂鬧瞭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成為清代文學史上的一段軼事。其實,兩人的交惡,除瞭關涉修訂文集之外,更深層次的原因則在於他們對錢謙益態度的截然不同以及更多復雜的原因。
舌戰終將淹沒於歷史的煙雲裡,孰對孰錯任人評說,但從中倒是可以看出汪琬性格的剛烈與率真。
汪琬雖隱在深山,但因文名卓然,也引得不少人慕名而來。
6e007720407106a9ef03a9d35e15f85d元 錢選(傳) 蕭翼智賺蘭亭序圖卷 汪琬書法題記 弗利爾美術館藏
其中有一位醫士吳士縉,隨後也在堯峰山買宅築園,名南垞草堂。堂前有喬柯數株,文石參列,飛泉從山巔而瀉。從汪琬為其撰寫《南垞草堂記》足見兩人關系非同一般。除此之外,明代宰相王鏊六世孫王申筍也因崇拜汪琬而在堯峰西麓建有別業,名曰石塢山房。山房建有真山堂、木瓜房、魚樂軒、自遠閣、牡丹徑、梅花深處等十四勝。清代湯斌曾寫有《〈石塢山房圖〉記》,以記其事。湯斌此文另辟蹊徑,由汪琬及山房主人,寫得搖曳生姿:
文章裡的“數賦詩以贈之”,是指汪琬寫給王申筍的《坐王咸中池亭》《坐王咸中池上》《王咸中至山莊以松花餅作供二首》等詩作。——堯峰山莊、南垞草堂、石塢山房,仿佛是靜立於堯峰山上的一個文化坐標,在歷史深處有著別樣的深意。
值得一提的是,汪琬自康熙九年(1670)辭官歸鄉後,也有過一次短暫的復出。
康熙十八年(1679),朝中召試博學鴻詞科,經宋德宜、陳廷敬等名流的推薦,汪琬被授翰林院編修,參與纂修《明史》。他在館六十餘日,撰寫史稿一百七十五篇,可見才思之過人。隻是,他很快又乞病而歸。這樣的決定,既與時為主官葉方靄、纂修同仁的排擠有關,也與閻若璩的一次論爭有關,更與當時世人對博學鴻詞科的譏諷有關——彼時,他們稱之為“野翰林”。
這一次,算是汪琬徹底告別瞭官場。
回到蘇州,恰好他的好友湯斌、宋犖都在江南為官,他們交往頻繁,詩酒酬唱,給他的隱居生活增添瞭不少樂趣。他們一起出遊,一起酬唱,日常生活裡有著彌散著文人的逍遙與自由。有一次,任職江蘇佈政使的宋犖和汪琬一起相約光福賞梅,沒想到天突然下起瞭雨,宋犖遂留汪琬在官署飲酒。汪琬一口氣寫瞭《花朝遊玄墓雨阻,漫堂中丞留言飲署齋次韻》五律六首,其中的好句子“西溪曾獨往,鄧尉約重探。辜負梅花信,終身抱此慚”“路轉珍珠塢,橋通練瀆河。幾重青嶂繞,一望白雲多”,這些詩句和宋犖的香雪海也不無關系。
清 王翬 觀梅圖 旅順博物館藏
相比這樣的快樂,最讓汪琬感到榮光的是康熙兩次南巡,都對他給予褒獎。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第一次南巡,召巡撫都禦史湯斌諭曰:汪琬久在翰院,文名甚著,近又聞其居鄉不與聞外事,是誠可嘉。汪琬在《禦書閣記》裡還專門記錄瞭這一事件。
清 王翬 康熙南巡圖卷第七卷/無錫至蘇州 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博物館藏
五年之後的1689年,康熙第二次南巡江南。這一次,汪琬參加瞭接駕,康熙當面贊揚他說:臣與近臣論本朝文學砥行大儒,首稱數先生。這一次,康熙賜禦書立軸一幅,並賜禦廚及果品——在古代中國,這樣的禮遇實在是太難得瞭。隨後,汪琬撰寫《迎駕始末》一文以記其事。
次年,也就是1690年,汪琬卒於丘南別業——他在虎丘二門西側的一個住處,後葬於堯峰山中,至此,他67歲的生命畫上瞭一個完整的句號。
參考文獻:
1.(清)汪琬撰;李聖華箋校:《汪琬全集箋校》,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
2. 陸鳳良 鄒志一編:《名人遺跡,吳地尋蹤》, 江蘇:廣陵書社,2014年。
3. 袁美勤:《汪琬隱逸思想探尋》,常熟美專學報,2003(9):41。
4. 陳其弟點校:《吳邑志長洲縣志》, 江蘇:廣陵書社,2006年。
5. 王堯、朱天石主編:《蘇州語文》, 江蘇:江蘇大學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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