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載於個人公眾號：「本頁留白」。

1985年，聚斯金德發表瞭他最知名的作品《香水》：少年格雷諾耶從出生起便不帶任何氣味，但同時又有著不世出的敏感嗅覺和制香天賦，為瞭創造出獨一無二的完美香水，格雷諾耶決定從少女身上提取香味，於是策劃瞭一系列少女謀殺案。最終，創造出絕倫香水的格雷諾耶，葬身於狂熱的人群之中。

《香水》被譽為嗅覺文學的天花板，它充滿著德味和英式哥特味，卻將背景設在法國格拉斯。普遍的傳言是，主人公格雷諾耶的原型是古龍水的締造者，吉歐凡尼·瑪麗亞·法麗娜(Giovanni Maria Farina)。

香檸檬：

法麗娜出生於意大利北部，早年曾前往威尼斯，在自己叔叔的香薰店中學習制香技術。在與東方交流頻繁的威尼斯，法麗娜從奧斯曼帝國的制香技術中獲得靈感，將香檸檬果皮引入香水原料，並且摒棄瞭以往用豬油脂吸收香味的方法，使用酒精蒸餾來萃取香精。

香檸檬（Bergamot），常被誤譯為佛手柑，是一種直徑10cm左右的柑橘類水果，相傳最早由十字軍從加那利群島帶回歐洲，栽種在巴塞羅那北部。如今，最有名的香檸檬產地是意大利的卡拉佈裡亞，制取方法也與法麗娜時代有瞭很大不同，制香者會使用果皮榨取精油，再以石油醚萃取果皮中剩下的香味成分。香檸檬是如今使用最廣泛的香水原料之一，法麗娜則是將其發揚光大的先行者。

與《香水》不同，法麗娜在科隆取得瞭成功，他將香水成品擺進瞭自己哥哥在科隆的商店。這種一改往日厚重油膏，輕盈而易揮發的柑橘調香水甫一推出便大受好評，先在法國成為皇室的愛用品，又出口轉內銷收獲瞭忠實擁躉，德皇腓特烈大帝。

即使法麗娜的原版古龍水配方至今仍然保密，但擋不住柑橘調的“古龍水”遍地開花，一個世紀之內，科隆出現瞭上百傢借鑒法麗娜作品的古龍水作坊，其中便有一直以來被很多人視作正統的4711。

如今，「古龍水」這個名詞成瞭2-3%精油含量的淡香水的統稱（Eau de Cologne），柑橘調也自然成瞭輕盈不臃腫的代名詞。當代的古龍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應該是JCE和Duchaufour為帕爾馬之水調制的絕對古龍，當然評價見仁見智。

橡木苔：

就在古龍水遍地開花的時代，有個名叫弗朗索瓦·斯波托爾諾（François Spoturno）的年輕人也加入瞭仿制古龍水的大軍，而他也註定踏著法麗娜的足跡，成為下一代香水潮流的掌旗者。

斯波托爾諾1874年生於科西嘉島，他早年過得蠻慘的，7歲雙親亡故由奶奶撫養長大，13歲時前往馬賽，輾轉擔任議員Emmanuel Arène的秘書和藥店職員等職，在藥店時，斯波托爾諾對化學和香水產生瞭興趣，並在這裡學會瞭古龍水的調制方法。之後，他開始香水創業，但前幾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之前的老板，議員Arène建議他去格拉斯進修，這是法麗娜曾去過的地方。

a14975ec89327ba379f276d7b7a85296法國格拉斯

斯波托爾諾在格拉斯的時間隻有不到一年，但受到瞭知名香水企業Chiris的賞識，在Chiris的支持下，他先後調制瞭「La Rose Jacqueminot」「L`Origan」「Jasmin de Corse」和「La Violette」等香水，開始在法國香水界嶄露頭角。同一時期，他將他的名字改為母姓科蒂（Coty），開啟瞭他的商業帝國。

1917年，科蒂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誕生瞭，他為這款香水取瞭個很簡單的名字——西普（Chypre），這便是現代西普香調的開始。

62a40640d6105f7faba8c311be0e15e2「Chypre」，香水瓶由René Lalique設計

西普調應該是近百年來最傳奇的香調之一，以至於豆瓣過馥箋小組專門給它設瞭個專欄，還把「沉重悼念，西普之死」打在小組封面上。這個香型的歷史可以追溯至羅馬帝國時期，最初起源於塞浦路斯（Cyprus），當地的人使用巖薔薇樹脂（既勞丹脂），蘇合香，以及之後的橡木苔來制作熏香，有時也會加入麝香。

塞浦路斯

當然，西普真正進入大眾視野還是在科蒂創造瞭「Chypre」這款香水之後。它直接奠定瞭現代西普調的基本形式。在這款香水中，科蒂使用瞭傳承自古龍水的香檸檬，再搭配橡木苔和巖薔薇作為主基調，小心把握柑橘，琥珀和木質香間的微妙平衡，最後借助廣藿香和麝香來填充和幫助擴散。除此之外，西普香水中還會添加微量的玫瑰或茉莉，以及一定的合成香精，也因如此，科蒂成瞭使用合成香精的先驅之一。

作為西普調的靈魂的，自然是橡木苔。這是一種寄生於溫帶山林的喬木之上的地衣類生物，顏色由淺綠至墨綠深淺不一，主要分佈於北半球的溫帶山地森林中。

Evernia prunastri

有瞭這一支經典西普的助力，科蒂的事業取得瞭前所未有的成功。隨後，他的商業版圖擴張到瞭新聞業，先收購瞭費加羅報，後來又進入政界。

但晚年的科蒂經歷瞭1929年的股市崩盤和經濟大蕭條，先後讓出瞭自己公司及報業的控制權，又因離婚而失去大筆財產，1934年，經歷瞭大起大落的他在孤獨中去世。

γ-十一烷酸內酯：

就在科蒂經歷大起大落的時候，另一支以古龍水起傢的香水傢族，也推出瞭他們的西普調香水，這支果香西普成瞭西普調的另一支柱，而這個傢族也成瞭與科蒂分庭抗禮的存在，他們就是嬌蘭。

1828年，皮埃爾·弗朗索瓦·帕斯卡爾·嬌蘭（Pierre Francois Pascal Guerlain）在巴黎裡沃利街42號開瞭一傢經營香水和藥劑的商店，出售玫瑰，薰衣草，以及各種從英國進口的花朵精油。後來，嬌蘭開始代理古龍水的制造和銷售，借助他敏銳的商業頭腦，店鋪逐漸擴張，1839年，嬌蘭在香榭麗舍開瞭他的第二傢店鋪，1844年又建立瞭新的制造工廠，緊接著，嬌蘭成為瞭法國王室的香水商。

嬌蘭最具代表性的三款香水：「Shalimar」，「Mitsouko」，「Jicky」

帕斯卡爾·嬌蘭在1864年去世，兩個兒子繼承瞭傢族生意，加佈裡埃爾·嬌蘭（Gabriel Guerlain）負責商業經營，而埃莫·嬌蘭（Aimé Guerlain）則擔任調香師。1889年，埃莫·嬌蘭以他曾愛過的一位英國女子「Jicky」為靈感，創作瞭同名香水，前調是迷迭香和香檸檬，中調是薰衣草，零陵香豆，鳶尾根和茉莉，而基調則用瞭香草，皮革，琥珀和薔薇木。一定程度上，這款東方調香水成瞭日後嬌蘭品牌的基底，也為現代香水拉開瞭序幕。

acc88cba323197e9a4500cbf04257141「Jicky」

而1890年成為傢族調香師的雅克·嬌蘭（Jacques Guerlain），則帶領這個品牌走向新的階段，1919年，雅克以當時彌漫在法國的日本情結為靈感，創作瞭「Mitsouko」（蝴蝶夫人），前調是香檸檬，柑桔，茉莉和玫瑰，中調為桃子，依蘭，茉莉，玫瑰和丁香，基調則繼承瞭西普調的橡苔，香料，肉桂，香根草和琥珀。

「Mitsouko」

這款香水延續瞭兩年前科蒂的「Chypre」開創的西普調，但加入瞭更多的γ-十一烷酸內酯以增加桃香。雖然也被叫做“桃醛”，但這種物質的香味很難被描述為真實的桃子味，它更接近椰子，或者奶油和香草的味道，豐腴而富有蠟質感。

因為加入瞭這種特殊的合成香精，「Mitsouko」帶來瞭與經典西普完全不同的體驗，盧卡·圖林給瞭這款香水（不）少有的五星，將它評為如果逃稅跑去火星的話必帶的香水。他曾在《香水指南》中大篇幅地比較瞭「Chypre」和「Mitsouko」，將其分別形容為畢加索與胡安·格裡斯。

作為西普調的兩大支柱，這兩款香水無疑被載入瞭史冊，西普調擁有復雜的氣味組成和無數的搭配可能，20世紀的大部分香水都可以被視作在西普的基礎上或突出某一香型，或添加某一新成分而得來的。「Mitsouko」和老款「Miss Dior」突出瞭果香，香奈兒的「No.19」用格蓬脂突出瞭綠葉香，而MDCI的「Parfums Chypre Palatin」則使用瞭大量海貍香，為西普增添瞭前所未有的魁梧感。

但同時出現在歷史記錄的，還有一個巨大危機：作為西普調根基的橡木苔被限制使用瞭。2012年，歐盟和IFRA（國際香精香料協會）確認橡木苔（或橡苔和樹苔的搭配）會引發過敏反應，在所有的日用消費品中，橡苔提取物（例如橡苔原精，樹脂, 凝膏等等）的含量被限制在瞭0.1%以下。

如果進行分餾，從中抽出歐盟委員會不想要的成分，那麼就會形成一個嗅覺空洞，這使得一系列使用橡木苔作為原料的香水統統面臨停產，而以橡木苔為基礎的西普調，自此可能就會消失，「Chypre」，「Mitsouko」，乃至一系列以西普作為基底的香水，都陷入瞭存亡的危機之中。

從業者當然要想出對策，他們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來欺騙鼻子，讓它以為聞到瞭真正的橡木苔。有調香師嘗試采取替代原料，比如一種微量的海藻，或是用廣藿香和香根草的搭配來還原橡木苔的氣味。而嬌蘭的對策則是加入瑪帝樹脂，調整密度以達到相同的持久性，再以沒有味道的溶劑穩固住這些成分。他們用這種方法重塑瞭「Mitsouko」，「Mitsouko」也成功地成為瞭這場危機中少數的幸存者。

雖然有無數愛好者對橡木苔被禁用，被合成香精取代而忿忿不平，大呼“西普已死”。但實際上，合成香精從一開始便伴隨在西普左右瞭，作為西普調重要成分的廣藿香和麝香，早已被合成香精替代，而給予「Mitsouko」靈魂的γ-十一烷酸內酯，本來也是一種合成香精。

雖然天然原料的復雜性很難被化學模擬，天然原料的全部成分也可能永遠不會被檢測清楚，但西普，乃至香水產業的毀滅的罪責，顯然不能怪罪到合成香精頭上。

整個香水市場的平庸化，無數傳奇的香型被千篇一律的花香調和美食調淹沒，以往昂貴卻物有所值的經典作品，變成瞭無趣的空氣清新劑放在開放式貨架上，這可能才是“西普已死”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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