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就有想法聊聊希腊化时期的大象问题，现在准备写个几期来填坑。由于篇幅所限，本期重点关注大象在希腊古典时期到继业者时代结束的战场表现和艺术形象（尽管皮洛士可能也算继业者，不过笔者准备留到后面再写）。

一、传闻中的巨兽（前亚历山大时代希腊人对大象的认识）

第一个提到大象的希腊作家是被誉为“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Hedorotus），他在《历史》第四卷提到：

在希罗多德对利比亚东部物种的叙述中，实际的动物和神话般的野兽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大象和其他传闻中的奇异生物并列在一起。

大约一代人之后，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宫廷中的希腊医生和历史学家—克特西亚斯（Ctesias）在他的《印度志》（Indica）中再一次记述了大象。将大象与食人兽martichora联系起来讨论，后者是一种神话般的野兽，拥有狮子的身体，人头，朱红色的脸，浅蓝色的眼睛，三排牙齿，蝎子毒针一般形状的尾巴。根据克特西亚斯的说法，除了大象之外，martichora的刺对所有的人都是致命的；据说印度人在骑在大象身上时用长矛和箭大量地猎杀这种动物（尽管martichora有可能只是孟加拉虎的夸张形象）。这是希腊人对亚洲象的第一次描述，大象依旧和神话动物联系在一起，尽管克特西亚斯在波斯帝国宫廷工作时可能亲眼见过大象。

martichora的形象

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其他各种作者都讨论过大象。例如，著名的哲学家和动物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他的《动物史》（Historia Animalium）的不同段落中，也和克拉西特斯一样将大象与放在martichora一起讨论，声称这种动物可以活200或300年，而且可以教它在国王面前下跪（古代的大象表演）。

二、亚历山大东征中的大象

马其顿士兵与战象的接触

希腊和马其顿士兵第一次遇到大象是在亚历山大大帝带领他的军队进入波斯的时候。阿里安记载大流士三世在高加米拉战役中排列了15头大象，但在任何关于实际交战的描述中都没有大象。一些学者认为，它们最终没有被部署在战场本身。在高加米拉战役之后，亚历山大的将军帕曼纽从波斯人的营地里抓到了大象，还有他们的行李、战车和骆驼。当马其顿军队向埃兰挺进时，苏萨的总督阿布里特斯（Abulites）向亚历山大的军队打开了城门，又提供了12头大象。进入印度，马其顿军队在旁遮普又获得了125至150头大象，这些大象是通过打猎或从塔克西拉（Taxila ）的当地统治者奥姆菲斯（Omphis）那里获得的。因此，在著名的海达斯佩斯河战役之前，希腊、马其顿士兵已经和大象进行了不少接触，为这场遭遇战进行了良好的训练，这或许也是这场恶战胜利的原因之一。同时，或许是由于没有真正见识到大象在战场上的表现，亚帝也没有将自己俘获的大象投入战斗中。

在海达斯佩斯河战役，波鲁斯派出了85到200头战象来对付马其顿人，当马其顿骑兵从侧翼进攻时，这些动物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中引述托勒密的回忆：

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得知，亚历山大率领的马其顿远征军在战场上面对战象时已经表现出了很高的战斗素养，因此也能佐证此前马其顿人对战象有一定的了解。而在战役结束之后，马其顿人通过俘获和吸纳波鲁斯援军的大象，总共得到了约80头大象。尽管如此，这些巨兽还是给马其顿人带来了巨大的伤亡和心理上的创伤。尽管有据可查的最高伤亡数字是 280 名骑兵和不下 700 人的步兵，彼得格林则认为4000 人的总伤亡人数或许更接近历史真相。

在比亚斯河，亚历山大收到了难陀王朝庞大部队的情报——包括数千头大象，很多马其顿人还是心生畏惧，积攒已久的厌战情绪也集中爆发了，他们聚集起来愤怒地向国王抱怨。而这一次，不可一世的亚帝也只能向士兵低头，决定班师返回巴比伦。在处理完“兵变”之后，马其顿军队沿着印度河谷转向南下，在那里他们又得到了大约200至250头大象。然后，克拉特鲁斯受命将大部分部队带回波斯；他带着数量不详的大象通过阿拉霍西亚（阿富汗南部）抵达卡曼尼亚（伊朗南部）。在苏萨（公元前324年），亚历山大的副手赫费斯提翁也得到了200头大象。最终，亚历山大从印度带来了数百头大象，他用大象包围了他的巴比伦宫殿，并设立了一个大象指挥官的荣誉职位。

亚历山大东征时期的大象形象

大象对亚历山大东征的意义在现存的10枚被称为大象或波鲁斯勋章的大尺寸银币上得到了生动的说明。

钱币的正面图案是亚历山大在马背上攻击骑着大象的波鲁斯和他的象夫（注意没有象轿的存在）；背面图案是亚历山大一手拿着雷电，一手拿着长矛的不朽形象，胜利女神则带着花环向盘旋在他上空。

1973年，伊拉克的一个窖藏（据称是在巴比伦或附近发现的）中不仅发现了两种不同类型图像的钱币：一种是以一个拉弓站立的弓箭手（正面）和一头站立的印度大象（背面）为特色；另一种则描绘了一个弓箭手站在四匹马拉的战车中（正面）以及两个戴头巾的人骑着一头印度大象（背面）。

这些钱币所包含的几个意象可能象征了亚历山大对波斯和印度的征服，象征了其所向彼靡的赫赫武功。可见，在亚历山大东征期间，大象已经成为了统治者宣传的意象之一（古典时代的钱币往往包含宣传意图）。

三、继业者与希腊化时代中的大象

继业者战争中的大象

在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3年去世后，马其顿帝国的继业者们（Diadochi）无疑认为大象是一种有效的武器，每个人都试图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大象军团，为自己在亚历山大帝国的份额而战。大象成为了杀死自己同胞的凶器，并且迅速排上了用场。根据库尔提乌斯的记载，佩尔狄卡斯将大象作为“恐怖统治”的工具，武力镇压自己的反对派：

第一次继业者战争中，摄政王佩尔狄卡斯率军入侵埃及，战象也随军出征。在骆驼堡战役，狄奥多罗斯提到托勒密和自己的伙友一起奋战。托勒密以身作则，用长矛刺瞎了领头的战象，鼓舞友军的作战意志，最终击退了佩尔狄卡斯的进攻。进攻失败后，佩尔狄卡斯又率军横渡尼罗河，准备奇袭孟菲斯。佩尔狄卡斯将战象部署在河流上游，结果导致河床降低，水位身高，大量马其顿士兵不是被淹死就是成为鳄鱼的盘中餐。这次惨败后，佩尔狄卡斯被培松、塞琉古、安提贞尼斯为首的军官刺杀，战象在继业者战争中的首次亮相就以失败告终。大象可能落入了托勒密之手，由于巴比伦的马其顿皇家军队中有200头大象（公元前323年），而且安提柯在特里帕拉迪苏斯分封协议中得到了70头大象（公元前319年），而安提帕特也将另外70头大象带到了欧洲，所以其中或许有50或60头大象是托勒密缴获的战利品。

在第二次继业者战争中，战象第一次在阵地战中亮相。公元前317年，独眼龙安提柯和书记官欧迈尼斯在帕莱塔西奈兵戎相见，欧迈尼斯拥有125头大象，安提柯拥有65头大象。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关于大象作战方式的细节，可以假设它们没有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一年后，安提柯和欧迈尼斯在伽比埃奈再次相遇，双方的部署和帕莱塔西奈战役十分相似。欧迈尼斯将他的大象部署在自己阵线的前方，而他左翼的大象的数量要比敌人多上三倍，动物们勇敢地相互搏斗，直到欧迈尼斯的领头大象倒下死亡。据狄奥多罗斯记载，尽管欧迈尼斯的大象在数量上占有优势，但领头象的死亡还是导致了其他战象的逃离，这些庞然大物依旧没有发挥足够的用处。

伽比埃奈战役

在西部战场，欧迈尼斯的盟友波利伯孔在围攻支持卡山德的梅格洛玻利斯(Megalopolis)。梅格洛玻利斯的僭主达米斯是参与过亚历山大东征中的一名老兵，因此也知道战象的弱点。他在城外部署栅栏作为防御工事，波利伯孔派出自己的战象进攻。但是这些大象被守军集火，鼻子也被栅栏上的隐藏的钉子刺伤，开始踩踏波利伯孔的军队，造成了严重的混乱。波利伯孔无奈之下只能退兵回到雅典，攻城战的失败让他大失人望，很多城市纷纷转投卡山德。

在第三次继业者战争中，德米特里和托勒密、塞琉古在加沙作战，战象再次出现在记载当中。年轻的德米特里部署了43头战象，左翼的骑兵前方有30头，步兵前方有13头。托勒密也是有备而来，提前布置了应对巨兽的陷阱，让埃及人用带有钉子的木板做成铁蒺藜，以此来限制大象的冲锋。狄奥多罗斯提到，在德米特里和托勒密骑兵交手之后，他的30头大象开始冲锋，结果误入陷阱，很快被铁蒺藜拖住了脚步，并且受到托勒密轻步兵的集火：

加沙之战

根据推测，狂乱的大象可能冲撞了德米特里自己的骑兵，导致精锐的左翼骑兵受惊，逃离了战场，托勒密最终取得了胜利，还俘获了德米特里留下的战象。

在第四次继业者战争中，战象终于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成就了塞琉古一世的赫赫威名。在伊普苏斯战役之前，塞琉古通过将女儿嫁给旃陀罗笈多，同时放弃对旁遮普和阿拉霍西亚的领土要求，获得了500头印度战象。在伊普苏斯战场上，约有400头战象被投入了战斗之中，其中可能有300头战象作为预备队。在战斗中，安提柯和利西马科斯的战象首先交战，随后双方的方阵也开始交锋。德米特里率领右翼的骑兵击溃塞琉古之子安条克后追击了一段距离，当他准备返回主战场支援其父亲安提柯时，却发现自己的去路被300头战象阻挡，战马害怕大象的气味和噪音，不愿意继续前进。由于缺乏右翼骑兵的保护，安提柯的右翼受到猛攻，整支部队开始瓦解，一代枭雄最终殒命沙场，独眼龙最后也没见到儿子的身影。伊普苏斯之战是有记载的第一场因大象而获胜的战斗，这些庞然大物终于一雪前耻，塞琉古一世也获得了“象王”的称号（德米特里语）。

伊普苏斯战役

战役过程简图

继业者时代的大象形象

在亚历山大大帝那富丽堂皇灵柩车上，大象的形象伴随其他几个大帝人生中的重要意象出现：

由此可见，大象已经成为了亚历山大征服的重要意象，继业者们也从亚帝那里继承了这一传统。最早使用这一意象的是作为亚帝近卫官之一的托勒密，他在加冕为法老后（304–298BC）发行了带有大象形象的金币。

钱币的正面的托勒密一世装饰有王带（diadēma），他的半身被神圣的羊毛（aegis）所覆蓋，而羊毛和马其顿密切相关。值得注意的是他选择的背面图像，被神化的亚历山大手持权杖和雷电，站在由四头大象牵引的战车上。因此，大象和军事胜利之间的象征性联系进一步强调了亚历山大和托勒密所宣称的王权之间的明显联系。考虑到托勒密称王之前不久在萨拉米斯战役受到了德米特里的打击，发行这样的钱币无疑有利于提振己方的信心。Scullard认为，带有大象形象的钱币在某种程度上与托勒密对佩尔狄卡斯的胜利（摄政王死多久了还被拿出来鞭尸……）。

对于塞琉古一世而言，大象和自己在伊普苏斯获得的胜利密切相关，更加具有象征意义。

塞琉古一世铸造的一类银币（296-281BC），正面印有长胡子宙斯的桂冠头像；背面印有雅典娜，她一手挥舞著长矛，一手拿着盾牌，站在有角大象牵引的战车上，上面通常有一个船锚（象征了阿波罗的神性）。值得注意的是大象头上的角，它象征著动物的神性。

大象不仅仅是唯一拥有神性的动物，塞琉古还发行了带有布西发拉斯（亚历山大战马）形象的钱币，战马头上同样长角；背面也是大象的形象。

命运无常，塞琉古一世在击败利西马科斯、衣锦还乡后被托勒密.克劳诺斯背叛，尽管塞琉古把托勒密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但还是避免不了被恩将仇报的命运。塞琉古一世遇刺之后，根据Wilhelm Hollstein的说法，凶手托勒密.克劳诺斯延续了利西马科斯的肖像硬币，俨然把自己宣传为替利西马科斯复仇的“英雄”。

金币以亚历山大为主角，头上有公羊的角和王带。更重要的是，在色雷斯的利西马奇亚（Lysimachea）铸造的这种非常罕见的金银币的背面显示了雅典娜和胜利女神的各种标记和符号，不仅包括狮子头，还包括了大象，这或许暗示了此时克劳诺斯已经俘获了塞琉古麾下的一些大象。可惜克劳诺斯的“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入侵的加拉太人俘获并杀死了从战象背上跌落的克劳诺斯，斩下了他的头颅，也不知道塞琉古的在天之灵能否得到安息。

四、下期预告

本文介绍了从希罗多德到继业者时代结束后的大象，探讨了它们在战场上的作用和艺术形象。下一期笔者准备介绍大象形象希腊化世界的延续和其内涵的丰富，同时也会涉及一些使用大象的战例，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