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猛獁象:等待復活的冰河巨獸

1951年,美國康涅狄格州。剛剛過完元旦,大傢還沉浸在新的一年到來時的喜悅之中,但是對於當地格林威治佈魯斯博物館館長保羅·豪斯 (Paul Howes)卻心神不寧,因為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探險傢俱樂部(Explorers Club)的晚宴瞭,但是他在那個時期卻恰好要出差,不得不錯過這次聚會。

探險傢俱樂部位於紐約的總部

豪斯遺憾的不僅僅可以和各位老朋友當面寒暄的機會,這個俱樂部成立的意義,就是鼓勵人類對於未知事物進行冒險。很多著名的科學傢和冒險傢都是這個俱樂部的一員,他們創造瞭震驚世界的各種壯舉,比如抵達第一個抵達南極或者北極點,最早登頂珠峰,甚至連第一個登上月球表面的宇航員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都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豪斯當然想念這些傳奇的朋友們,但今年讓他更想敷衍的原因,是因為晚宴上的一道菜。

人類歷史上很多的重大探險行為,都來自於探險傢俱樂部成員

組織者前幾天寫信告訴瞭豪斯,今年的晚宴中,會有一道菜是由“古代巨獸”的肉作為食材,而它存在的年頭,足足有25萬年!對於這個俱樂部來說,任何稀奇古怪的事都很正常,往年的宴會上,整隻烤熟的鱷魚、炸毒蜘蛛、山羊眼球等都曾經擺放在餐桌上,這不過是對於各位冒險傢的另一次挑戰罷瞭。但是品嘗冰凍幾十萬年的肉?這也太瘋狂瞭吧,豪斯想到這裡不免得搖搖頭。

探險傢俱樂部總部一樓的壁爐,一對巨大的猛獁象牙分置左右

時間一天天臨近,豪斯的沮喪和好奇也達到瞭頂峰,他恨透瞭博物館的安排,讓他不得不錯過這次晚宴,但是他又非常不甘心,因為他或許錯過瞭人生中最值得冒險的一刻。苦惱瞭好幾天,豪斯動筆寫瞭一封信給組織者和各位俱樂部成員,信的核心內容,就是希望組織者可以留一下塊肉給自己,他想和各位俱樂部成員們一起去參與這次非凡的冒險1。

1951年1月13日,晚宴如期舉行,而此時的豪斯,則坐在飛機上想象同伴們的大快朵頤。他不知道的是,這塊肉的故事,足足持續瞭半個世紀。直到2016年,“古代巨獸”的真相才真正地揭開。

這塊肉被保存在防腐劑中,靜靜地待在博物館幾十年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猛獁象或許是最被廣泛熟知的滅絕物種,它也是眾多俱樂部成員推測最多的“古代巨獸”肉來源。因為就在宴會不久前,俱樂部的一位成員剛剛在阿拉斯加地區,發現瞭一具猛獁象的屍體,大傢很難不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在莫斯科的中央藝術博物館,一位女士正在看著一頭冰凍的長毛猛獁象

拜各種科普紀錄片和動畫片所賜,大傢對這種披著長毛,體型巨大的猛獁象並不陌生。猛獁象生活在在地球上大約存活瞭500萬年,分佈於歐亞大陸和北美洲的北部地區,尤其是靠近北極圈的凍原地帶。但是猛獁象的祖先,卻來自遙遠的非洲大陸,它的遷徙和演化過程,無異於一首宏大的生命史詩。

從西伯利亞冰層中挖掘出來的猛獁化石的復原模型

大約在6000萬年前,在今天的北非地區,出現瞭一種叫做磷灰獸的動物,它們的體重隻有10千克左右,體型也不大,但它卻是長鼻目最早出現的動物,也就是各種大象的祖先。此時該地區的撒哈拉沙漠,還是濕潤溫暖的湖泊濕地,適宜各種動物的生存。又過瞭2000萬年,在這裡誕生瞭始祖象。比起磷灰獸,始祖象的個頭要大上一圈,但還遠遠達不到後世大象的體型。它沒有演化出長長的鼻子,相比起大象,它們長得更像是野豬或者河馬。

始祖象復原圖

隨著板塊的遷徙,非洲北部的氣候開始變得幹燥。濕地逐漸被稀樹草原代替,由於草本植物要比濕地中的食物更難消化,長鼻目動物隻能花更多的時間去消化食物。為瞭延長消化時間,更充分的吸收草葉中的營養,所以有更大消化系統的個體會更有優勢,導致的結果就是長鼻目動物的體型變得越來越大。象類獨特的長鼻子,也在此時逐漸出現。它們從北非地區,逐漸向四周擴散。其中的一部分往南遷徙,分佈演化出來瞭非洲草原象和非洲森林象。另外一些則是離開瞭非洲,朝著歐洲和亞洲走去。

長鼻目的分類樹,註意在本圖中,還隻有非洲草原象,這是因為在不久前,科學傢們才發現原來傳統的非洲象應該是由非洲草原象和非洲森林象兩個物種組成的

其中的一支,在今天的印度次大陸地區演化成為納瑪象,這也是體型最大的大象。它們的平均肩高有4.5米左右,超過瞭一層樓的高度,而最大體重可以達24噸2。有科學傢推測,納瑪象可能是地球上出現過的最大型陸生哺乳動物。不過很可惜,很快這種龐然大物就在印度次大陸滅絕瞭。

納瑪象、巨犀與人類之體型比較

大約在600萬年前左右,亞洲象和猛獁象開始分化,亞洲象留在瞭溫暖潮濕的亞洲南部,而猛獁象則一路向北,在靠近北極圈的區域繁衍生息3,它們也演化和其他大象最為不同的特征:也就是在身上披著一層厚厚的毛發。很多人會有一個誤解,認為乳齒象、猛獁象和長毛象指的是同一個物種。其實乳齒象和猛獁象分屬於長鼻目下面的兩個科,乳齒象是乳齒象科動物的總稱,而猛獁象則是象科猛獁象屬的動物統稱,二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象類。而我們一般說的長毛象,特指的是象科下面的真猛獁象(下面除非特指,否則文章中出現的猛獁象指的都是真猛獁象)。除瞭真猛獁象外,地球上還出現過克裡特侏儒猛獁象、草原猛獁象、南方猛獁象等十幾個物種4。

克裡特侏儒猛獁象據推測肩高隻有1米左右,是最小的長鼻目動物

密實的毛發、厚重的脂肪層,都是讓猛獁象可以在苦寒之地生存的關鍵。和其他大象相比,猛獁象還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區別,那就是猛獁象的耳朵特別小,和其他大象巨大的耳朵形成瞭鮮明的對比。這也是動物在寒冷地區會發生變化的一個普遍規律,也就是耳朵等突出物一般會比較小以減少熱量的散失。這種現象在生物學上,被稱為艾倫法則5。

“艾倫法則”在兔子身上尤其明顯

但這樣的外表特征改變,隻是猛獁象內部對於溫度調控的結果,真正讓猛獁象可以生存的關鍵還是基因的改變。科學傢們近些年對於猛獁象的研究表明,與近親亞洲象相比,猛獁象基因中一個編號TRPV3的基因發生瞭突變,導致的結果就是猛獁象體內細胞會產生對熱量敏感度更弱的蛋白質,這讓猛獁象變得更“不怕冷”,猛獁象分泌的胰島素濃度與亞洲象也有明顯的變化,這都可以幫助猛獁象在冰天雪地裡依舊可以存活6。

不怕冷的猛獁象

在猛獁象存活的時代,白令海峽還叫做白令陸橋,很多來自亞歐大陸的動物跨越瞭陸橋抵達瞭美洲,又有很多原生於美洲的動物路過此次抵達瞭亞歐大陸。這裡曾經是全世界出現過的最大連續區域的生態系統。由於這片區域的寒冷,很多動物在死後都被冰藏,留下瞭沒有腐爛的屍體,這就為科學傢們研究動物的演化和特征留下瞭彌足珍貴的材料。這些動物被統稱為“猛獁象動物群”,這正是因為猛獁象是其中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也是該動物群中分佈最廣和最常見的角色。

12950aad23f73c150b1908508bc57d53“猛獁象動物群”的到來,對於美洲大陸原先存在的物種是巨大的沖擊

既然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都可以生存,那麼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擋猛獁象前進的步伐呢?猛獁象又是特別善於長途行走的動物。2021年,有科學傢們在阿拉斯加最北端山區,發現瞭一頭猛獁象的屍體。根據猛獁象象牙的微量元素分析,這頭猛獁象生活在地球上28年,行走的距離大約是7萬公裡,相當於環繞地球走瞭兩圈7。當時的猛獁象不僅是跨過陸橋,同樣也往南遷徙。在猛獁象最興盛的時候,它們最遠甚至從西伯利亞走到瞭今天我國的山東地區8。

在西伯利亞弗蘭格爾島發現的一段真猛獁象象牙

不過和“猛獁象動物群”的大多數動物一樣,作為代表的猛獁象很快也就消聲滅跡瞭。它們消失的如此之快,就和它們迅速爆發一樣,成為瞭留給科學傢的謎題。在今天俄羅斯遠東的楚科奇海和東西伯利亞海之間,有一座叫弗蘭格爾的小島,由於洋流的影響,雖然它地處北極圈,卻在距離人類歷史最近的第四紀冰川期未被冰川覆蓋,是北極圈內生物多樣性最好的地區之一。最後一批猛獁象,就生活在這裡,直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9,當埃及法老的金字塔已經聳立在尼羅河畔,兩河流域的人類都已經學會烤制面包和釀造啤酒瞭,最後一隻猛獁象才離開瞭這顆星球。

金字塔與猛獁象

正如所有已經滅絕的動物一樣,當猛獁象消失之後,它們“因何滅絕”成為人類關註這種動物最重要的原因。不過和別的滅絕生物不同,猛獁象最後的消亡似乎已經有瞭明確的答案:它們是被渴死的。

弗蘭格爾島四周圍繞著北冰洋,在這裡生存的猛獁象隻能以島上為數不多的湖泊作為水源。大約在5600年前,隨著冰期的結束,氣候開始變暖,海平面還是上升,猛獁象不僅沒有辦法離開這座島嶼,島上很多的湖泊還會被大海吞沒,海水不斷湧入剩餘的淡水湖泊,猛獁象可以利用的淡水日趨減少,而猛獁象因為體型的原因,每次的飲水量又特別大。最終,島上的淡水不足以支撐猛獁象的存在,最後的猛獁象就因為缺水而亡瞭10。

弗蘭格爾島所處位置

不過這樣的解釋,僅僅隻能解答最後的猛獁象種群因何而亡,對於整個猛獁象物種來說,一定是遇到瞭某種事情,才會讓它們的命運由盛轉衰,最終不得不退縮到瞭弗蘭格爾這個小島上。根據化石證據,猛獁象的消退和人類的擴散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所以科學傢們有理由相信,很有可能是因為原始人的捕殺,導致瞭猛獁象數量的減少。

原始人捕殺猛獁象的復原圖

但雖然這樣的猜測一直存在,在人類挖掘的猛獁象屍骨上,卻幾乎看不到人為的痕跡。一直要等到2016年,一個科學團隊才第一次在猛獁象骨骼中發現瞭燧石碎片,證明瞭人類確實對猛獁象進行過捕殺11。

《科學》雜志上關於原始人進入北極,並捕殺猛獁象的報道

抵達極地附近的原始人,肯定不會對猛獁象熟視無睹。但限於當時的技術條件和人口數量,真的要把猛獁象趕盡殺絕,也不太可能。很快有科學傢註意到,在很多猛獁象的屍骨上,發現瞭被犬科動物抓咬過的痕跡,傳統觀點認為這是猛獁象遇到瞭狼群的襲擊。但根據時間推測,其實猛獁象遇到的不是狼群,而是人類所馴化的狗呢?

狼(犬?)捕殺猛獁象的想象圖

大約在3萬多年前,狩獵部落抵達瞭西伯利亞地區,伴隨他們一起來到這裡的還有剛剛被人類馴化不久的狗。狗類有絕佳的聽力和視力,還有極好的嗅覺,它們奔跑的速度又非常快。有瞭狗類的幫助,人類捕殺野生動物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很難想象,這樣的二貨或許曾經參與過捕獵猛獁象

想象一下,在荒蕪寒冷的冰原之上,一隻體型較小的猛獁象不幸和象群走失,它闖入瞭原始人設置的陷阱,很快一群拿著長毛石斧的原始人,帶著一群咆哮的狗類將它團團圍住,那些兇猛的狗不斷撕咬著它的大腿,石箭也射入瞭它的身體,很快這隻猛獁象因體力不支死亡,而這群原始人則收獲瞭足足半個月的食物。這樣的場景,或許就曾經在西伯利亞廣袤的土地上發生過。

原始人捕殺猛獁象想象圖

但這樣的解釋依舊有漏洞,因為猛獁象曾經廣泛地分佈在亞歐大陸和北美洲的地區,人類的捕殺或許能讓個別的猛獁象種群消失,但猛獁象依舊可以在很多人類尚未踏足的區域存活啊。以人類的力量,或許在今天可以左右很多物種的命運,但幾萬年前是不足以將猛獁象滅絕。

在西伯利亞地區,曾經有過一個著名的神秘事件,那就是通古斯大爆炸。在今天,已經有瞭足夠證據證明,在1908年6月30發生的這次爆炸,是由於小行星撞擊地球的結果12。巨大的撞擊不僅摧毀瞭當地約8000萬棵樹木,也讓當地氣候甚至全球氣候都發生瞭輕微的變化13。既然這裡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件,會不會也是因為隕石的撞擊,導致距今一萬年前的仙女木事件發生,最終使得包括猛獁象在內的一眾“猛獁象動物群”物種都滅亡瞭?

懷疑是“通古斯大爆炸”留下來的隕石坑

這種說法很具有說服性,正如白堊紀大滅絕一樣,來自地外星體的撞擊是很有可能是物種滅絕的罪魁禍首。但很不幸,這樣的猜測缺少足夠的證據,在當地並沒有找到1萬多年前發生過撞擊的隕石坑。對於這種說法更不利的證據,是科學傢們發現早在猛獁象滅絕幾萬年前,猛獁象的基因就已經存在多樣性過低的問題瞭。就比如弗蘭格爾島的最後那批猛獁象,即使最終不是因為缺水而死,也會因為親近繁殖造成的遺傳疾病而滅絕14。科學傢們發現在後期的猛獁象骨骼上,有很明顯的骨質疏松癥狀,會發現瞭兩種很罕見的骨病特征15。這就意味著即使真的存在類似通古斯大爆炸的事件,它也不是滅絕猛獁象的直接原因。

1800 年左右一位科學傢繪制的猛獁象復原圖

不過氣候變化這個因素,卻成為瞭破解猛獁象滅絕之謎的關鍵。得益於猛獁象所在的區域氣候寒冷,很多猛獁象在死後屍體並沒有腐爛。所以有足夠多的猛獁象樣本可以讓科學傢們進行研究,去還原猛獁象的很多細節。在其中,就包括瞭猛獁象以什麼樣的植物作為食物,這也成為瞭破解猛獁象滅絕的關鍵。

鑒於猛獁象那龐大的塊頭和喜寒的習性,人們一度認為它們的食譜是如今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的那些矮小的禾本科雜草。但是從凍土挖掘出的猛獁象遺骸胃中提取物來看,它們的主要食物並不是這種雜草,而是比較高大的苜蓿類寬葉豆科植物。看起來都是草本,區別不大,但實際上,苜蓿要比禾本科雜草更容易消化,蛋白質含量也要高得多16。在5萬多年前,猛獁象生存的區域覆蓋瞭茂盛的苜蓿類植物,不僅僅是猛獁象,還有毛犀牛、野牛等“猛獁象動物群”大部分的成員,都是以它們作為食物。但到瞭距今2萬年前,冰期發展到瞭最高峰的時候,這裡的氣候變得幹燥且寒冷,苜蓿類植物的種類開始下降。大部分“猛獁象動物群”都面臨著饑餓的危機。

苜蓿是豆科植物,同樣具有固氮的能力,也是含有蛋白質含量最高的優質牧草之一

最具戲劇性的一面來臨:在距今1.2萬年前左右,當冰期結束開始萬物復蘇的時候,你或許會認為猛獁象終於可以不再忍饑挨餓,但猛獁象碰到瞭和4000萬年前祖先一樣的困境。灌木和禾本科雜草,趁著溫暖一路向北,占據瞭苜蓿類植物原本的生態位。原本猛獁象還隻是饑一頓飽一頓,這些雜草的出現,讓它們徹底陷入瞭絕境。比起祖先更可悲的是,它們已經無路可退瞭。因為氣候的劇烈轉變,猛獁象的身體不足以做出相對於的改變,當數量減少到一定的程度之時,猛獁象的滅絕就已經註定。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同屬於“猛獁象動物群”的駝鹿,能夠安然的活在今天,因為駝鹿的食譜中最主要的食物是雜草和苔蘚,這些食物資源並沒有隨著氣候變化發生明顯的變化。

駝鹿是今天最大的鹿類

搞清楚瞭猛獁象的死亡之謎,也正如很多滅絕動物一樣,人類又開始嘗試復活猛獁象。在本系列中,無論是之前的文章還是之後的文章,復活生物幾乎都是逃不開的主題。對於人類來說,或許把滅絕的生物重新復活,正如把存活的生物殺光一樣,都是對其他生物的一種征服。在2014年的一次科學大會上,科學傢討論瞭將24種已滅絕物種克隆復活的可能性,其中包括瞭袋狼、劍齒虎、渡渡鳥、南非小斑馬等。在其中,看起來最有可能復活的動物,正是猛獁象。

復活猛獁象應該是很多人的願望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有科學傢開始瞭復活猛獁象的工作,如今更是有無數的科學傢投入到這項工作,其中不乏很多知名的科學傢。比起別的復活計劃,復活猛獁象還有一個優勢,就是這個項目特別受富豪們的青睞,有很多華爾街的富商都願意真金白銀投入到這個項目,2015年,PayPal的投資人蒂爾(Peter Thiel)更是投入瞭高達1500萬美元的投資去支持復活猛獁象計劃,看起來真正的“侏羅紀公園”,距離我們並不遙遠。

很多組織都有屬於自己的復活生物計劃

且慢,復活猛獁象真的會成功嗎?至少有兩個層面的問題,是在我們復活猛獁象之前必須要面對的。

第一個層面,是技術層面。我們就來看看,復活滅絕猛獁象具有哪些實際的困難。今天有至少三個頂級的團隊在嘗試復活猛獁象,他們的技術路徑又都不相同。人類實現第一次克隆動物到今天,已經將近30年瞭,所以利用克隆技術,把含有猛獁象基因的受精卵,移植到猛獁象的近親亞洲象上進行孵化,這個思路非常的簡單明瞭。

科學傢在阿拉斯加提取到的猛獁象樣本

韓國團隊的做法,就是按照這個思路。這個團隊的領頭人,是著名的韓國科學傢黃禹錫。當然,他的名氣更多來自轟動全球的學術造假。不過因為造假和洗錢等罪名鋃鐺入獄的黃禹錫,在付出代價之後並沒有離開學術圈,而是把復活猛獁象作為瞭一雪前恥的機會,畢竟除瞭學術造假的那些論文之外,黃禹錫確實曾經帶領自己的團隊成功培育出全球的第一隻克隆狗。

黃禹錫與他的克隆狗

“得益於”氣候變暖,越來越多的猛獁象屍體正從西伯利亞永久凍土中融化,黃禹錫團隊的做法,就是從俄羅斯黑手黨手上購買新鮮出土的猛獁象,試圖在其中找到沉睡的活細胞,利用猛獁象自己的細胞去復活自己。不過這種做法,多少有點像黃禹錫在為自己涉嫌洗錢的罪名做辯解,因為作為頂級的科學傢,他不會不知道當個體死亡時,身體上所有的活細胞都會立即開始衰敗死亡。想要從幾萬年前的猛獁象身上提取活細胞,不比在中國買彩票中頭獎的概率大多少。

這是一頭4萬年前的猛獁象幼崽,看起來就像它剛剛才睡著

所以日本的團隊,並沒有采取從猛獁象身上找活細胞的方法。2008年,全球的科學傢已經將猛獁象的全基因圖譜繪制完成,所以日本團隊的做法,就是根據猛獁象的DNA圖譜,人工合成活體的猛獁象細胞。這個團隊的領頭人入谷明,同樣是日本的著名農業學傢,日本學士院(相當於中國科學院)的成員。他們團隊的速度很快,早在2011年已經得到瞭含有猛獁象基因的活細胞,入谷明將它命名為Yuka細胞。

入谷明團隊展示的猛獁象標本和Yuka細胞

根據入谷明的論文描述,Yuka細胞處於一種非常好的狀態,看起來從活細胞到活體,隻是時間問題。但是他的論文數據,卻呈現瞭和他宣傳相反的結果,數據表明Yuka細胞根本不能在小鼠體內生成正常的蛋白質。退一萬步講,即使Yuka細胞的蛋白質表達沒有問題,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受精卵,又要去哪找合適的“代孕母親”呢?猛獁象和亞洲象是在600萬年前左右分離的,它們雖然都是大象,但彼此的親緣關系比人類和黑猩猩還要遠。讓亞洲象代孕猛獁象受精卵,器官的強烈免疫反應即使外行人都能想得到。這就陷入瞭“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處境:因為找不到猛獁象的母親,所以無法孵化出幼體猛獁象,因為沒有猛獁象幼體,所以沒有猛獁象母親。

如何讓猛獁象寶寶誕生,是克隆技術復活猛獁象避不開的技術門檻

這就意味著,利用克隆技術復活滅絕生物,和克隆羊、克隆狗有本質的區別。從物種內的克隆到物種間的克隆,巨大的技術門檻直到今天科學界還沒有辦法完全攻克。克隆猛獁象的嘗試,至少在現在幾乎不可能實現。

那麼我們再來看看第三團隊,也就是來自於美國的由喬治·丘奇( George Church )領導的哈佛大學團隊。丘奇同樣是一個大名鼎鼎的科學傢,尤其是在基因編輯領域堪稱奠基者。和別的科學傢不太一樣的是,丘奇很善於和富商們打交道,很容易把自己研究的項目進行變現。現在很流行的個人基因測序,也就是提供自己的唾液給實驗室,從而瞭解自己是否有遺傳病基因或者容易患哪些疾病的預測技術,這個技術最早應用於個人用戶,正是丘奇的主意。蒂爾的1500萬美元,也正是投資給丘奇的團隊。

丘奇(右)和他的創業合夥人

鑒於克隆技術的底層邏輯困境,丘奇的想法不是采取克隆技術產生猛獁象胚胎,而是利用現存的亞洲象,不斷對亞洲象的細胞進行編輯,讓亞洲象細胞中的基因片段,不斷改造成為猛獁象的基因片段。對比猛獁象和亞洲象的基因組,二者至少存在著100萬個基因片段差異,也就是說丘奇的計劃,是對亞洲象的基因進行至少100萬次的編輯,讓亞洲象“變成”猛獁象17。這就好比把一個已經搭建好的樂高飛機,一點一點拆下來,重新組成變成一個樂高汽車。雖然一百萬次的基因編輯聽起來誇張,但起碼這種方法沒有邏輯上的問題,特別是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很多工作可以交給電腦,這可以加快基因編輯的速度。

c70ea3d09e6f2b0a0739e09a084f684c猛獁象主題藝術作品

但即使丘奇的實驗可以成功,還是逃不開第二個層面的問題,這或許更像是一個哲學問題。有著和猛獁象一樣的基因,長得也像猛獁象的動物,它真的會是猛獁象嗎?而且即使有一天丘奇真的用基因編輯的方法,創造出一頭所謂的“猛獁象”,但是猛獁象體內的各種微生物種群,猛獁象曾經生活的環境,猛獁象的天敵和競爭者,這些因素沒有辦法還原,那麼復活的猛獁象,真的還是猛獁象嗎?

即使真的產生一種“猛獁象”,也無法還原真正的猛獁象

對於這個問題,或許考慮為時尚早,因為目前丘奇團隊距離成功還是很遠,在他面前依舊是困難重重。其實對於丘奇團隊來說,猛獁象復活計劃就是個噱頭,他更希望利用這項技術去保護各種瀕臨滅絕的動物,人為地去創造更多的基因多樣性。他真正的意圖,其實是找到一種對細胞內的DNA進行大規模基因編輯的方法。這個方法既可以編輯出猛獁象和亞洲象的混合體,更對優化人類基因、大幅減少疾病有著重大意義。如果這個技術可以引起更多人的關註,讓更多的投資者投錢,這何樂而不為呢18?

關於猛獁象的話題,從來不缺少關註

打猛獁象主意的人絕不止這三個團隊,現在已經有人造肉公司,利用丘奇團隊的方法,經細胞培育制作出瞭猛獁肉的肉丸。公司的負責人表示:“想想從4000年前滅絕的動物身上提取的蛋白質,會賦予它一種完全獨特的新香氣,這是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聞到過的味道,真是太迷人瞭。”19當然,這同樣也是噱頭,它究竟和猛獁象有多少關系,或許就像櫻桃味可樂與櫻桃一樣,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6959c6c149dba341454d5b38c52fd697含有猛獁象基因的人造肉

不是隻有今天的人類才知道用猛獁象作為噱頭,半個世紀以前其實已經有人拿猛獁象肉做宣傳瞭。這就要說回文章開頭,豪斯館長錯過的那場1951年的晚宴瞭。雖然他未能赴約,但組織者最終還是寄給瞭他一小塊“古老巨獸”的肉,當時的與會者都品嘗瞭這種肉,並且很多人堅信他們吃到的就是猛獁象的肉。

1951 年探險者俱樂部年度晚宴上供應的肉

不過經過豪斯館長的觀察,他並不認為這是猛獁象的肉,而是覺得這是來自另外一種史前動物,生活在南美洲叢林中大地獺的肉。大地獺外形和現存的樹獺類似,體型卻要比樹獺大上500倍,體重可達4-5噸。豪斯館長並沒有品嘗這份遲來的菜肴,而是把它泡在瞭防腐劑中,珍藏於博物館之內。

一隻大地懶的骨架

幾十年間,無數人曾經猜測1951年探險傢俱樂部這一頓飯究竟吃的是什麼動物,這件事也如探險傢俱樂部成員的無數次冒險一樣,成為瞭傳奇的一部分。一直到2016年,耶魯大學的一個團隊才真正搞清楚瞭事情的真相。

利用分子生物學技術,結果很快就呈現在世人面前:這塊肉既不是猛獁象的肉,也不是大地懶的肉,而是來自綠海龜20。綠海龜也叫綠蠵龜,在今天它已經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入為瀕危物種,全世界的數量估計隻有不到20萬頭21。在1951年,這種動物的數量還不少,當時也沒有被列入保護名單,所以探險傢俱樂部還是可以合法的吃到綠海龜。

綠海龜的圖片

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知道,當時的組織者為何要故弄玄虛,把綠海龜包裝成“古代的巨獸”,但合理的推測,這或許是組織者和各位成員開的一個玩笑,希望大傢不要失去對未知事物的興趣。盡管當時的成員們沒有吃到真正的猛獁肉,但由於猛獁象的屍體實在很多,保存新鮮的個體也不罕見,所以一直都有人聲稱自己吃過猛獁肉,甚至包括中國的一位網紅學者。

國外一個博物館內還原原始人烹制猛獁象的場景

不過由於缺少證據,包括這位網紅學者也從未分享過烹制或者食用猛獁象的照片22,所以是不是真的有人吃過猛獁象肉,也成為瞭一個新的未解之謎瞭。反正蹭猛獁象熱度的人數不勝數,也不在乎再多這一個兩個。甚至猛獁象的象牙還養活瞭一個產業,作為現存大象的替代品,即使在中國也有數以萬計的人以銷售加工猛獁象牙為生。這或許是這種冰霜巨獸和人類最後一絲羈絆吧。

我國查獲大批的猛獁象牙、犀牛角和玉石,據稱均來自俄羅斯

“猛獁”這個詞,源於西伯利亞原住民族曼西人的語言,意思為“沉睡在地下的巨獸”。對於曼西人來說,或許他們的祖先就曾經與猛獁象相伴,甚至以猛獁象為食。在今天,會講曼西語的曼西人已經不超過一千人,而整個曼西族也隻剩下一萬人左右。或許無論是猛獁象還是曼西人,亦或者是在地球上存在的所有個體,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如曼西人曾經的吟唱:

曼西人的老照片

“我的心在哭泣,因為我失去瞭愛人

你的心也在哭泣,因為你失去瞭愛人

你,請聽我說話

離別使你愚蠢,你的思想開始混亂

請停止哭泣吧!

我的眼睛看到瞭黑暗

我的耳朵聽到瞭沉默

我感到孤獨和恐懼

我在尋找出路,我在尋找希望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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