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筠:制度為什麼重要?因為它促成一個共同體成員集體行動的邏輯

自近代以來,西方一直纏繞著中國。從晚清士人睜眼看世界開始,中國人經歷瞭學習西方,追趕西方,對抗西方、接觸西方等過程。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對西方認識的深度和廣度,都大大增強。

然而,包括學者在內的許多人,對西方依然存在各種認識誤區。作為和中華文明一樣偉大的文明,西方文明的誕生和成長有著自己獨特的軌道和足跡。在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李筠看來,在西方文明中,政治制度是最為重要的一環;從古希臘、古羅馬開始,西方的政治制度就與中國秦代到清代的帝制有著截然的不同。西方在近代能夠誕生資本主義,率先進入工業革命,固然是諸多因素風雲際會的結果,但政治制度是最為重要的一環。在此前出版的《西方史綱》,以及最近出版的《羅馬史綱》中,李筠都反復強調:政治制度是文明的硬核。

李筠的研究和寫作,雖然以西方為對象,但字裡行間卻飽含著對於中國的現實關懷。他對西方歷史的提綱挈領,一定程度上是為中華文明提供參照;他對羅馬作為一個超大共同體興衰的敘述和分析, 可以讓讀者思考中國三千多年來統治方式的得失。

幾年前,《國傢為什麼會失敗》一書曾在中國引發很大反響。在書中,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教授德隆·阿西莫格魯和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詹姆斯·A. 羅賓遜提出瞭包容性制度和攫取性制度的概念,這些觀點與李筠對制度的強調頗為吻合。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序中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普林斯頓大學哲學傢、政治學傢教授菲利普·佩迪特在《心同此理》中的闡述,也與此不無暗合。西方政治制度的生成和變化,對於中國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就政治制度在中西方歷史上的作用、中國古代世界與西方古代世界的差別、制度的誕生和成長等問題,《燕京書評》專訪瞭李筠。今天發佈的是第一篇,明天發佈第二篇。

用平等的眼光來看,西方文明也沒有中斷

燕京書評:你在《西方史綱》和《羅馬史綱》都強調,政治制度是文明的硬核,那麼,是否可以說,制度是西方文明現代崛起最關鍵的要素?

李筠:一個巨大的成功肯定是由多種因素湊成,甚至多因素之間還有風雲際會的味道,過瞭時間窗口,錯過瞭機緣,也不一定湊得到一塊兒瞭。所以,它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甚至不可復制的狀態。我們後人回看歷史的時候去分析這些因素,當然會去剖析到底什麼東西最重要。

每個學科都會有自己最在乎的那些因素。我們政治學講制度最重要,大概法學傢也會同意,因為法律基本上也是制度。但經濟學傢可能就覺得要打一點折扣,因為很多從民間、市場湧現出來的力量,並不見得開始就是制度形態;雖然經濟學傢對制度的親和性也很高,但認同制度的重要性可能會下降一點。如果講到文化、宗教,這些學科的學者可能會覺得,基本觀念的變化、世界觀的變化最重要……其實,每一個學科都可以講到自己強調的因素最重要。

但是,我覺得制度之所以可以排在最前面,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它能夠促成一個共同體成員集體行動的邏輯。不是一個人觀念改變瞭,或者一個人有什麼樣的行為,而是大規模的人群都產生瞭某種的行為,集結成瞭集體性的力量。所以,從制度去觀測西方國傢的崛起,會比其他的因素更有說服力,因為它具有某種行動意義上的普遍性。除瞭觀念的轉變,還轉化成瞭行為;這種行為集結起來,大傢一起共同推進,產生好的效果。所以,制度這個觀測點裡邊實際集合瞭好多因素。總的來講,我們政治學強調制度的重要性,並不是單純的王婆賣瓜,實際是已經集成瞭其他學科很重要的思考,是一種綜合性力量的考慮。

而且,我在《羅馬史綱》裡邊特別畫瞭一個冰山的模型。制度並不是憑空而來,它是和民心、民情接在一起的,它下面有習俗、行為習慣、人們的基本觀念、文化在心裡邊的沉淀,這些因素都和制度聯系在一起。這些社會層面的東西集成到政治層面,怎樣做一個統一性的安排,和整個社會的狀況充分結合在一起,形成制度,這是很重要、很講究的。即便制度失效的時候,通過它去觀測這個社會,也是一個好點。

《羅馬史綱》,李筠著,嶽麓書社2021年4月版

燕京書評:中國一直有“四大文明古國”的說法,一些文化人一直聲稱中國是唯一一個連續而沒有中斷的文明。讀完你的《西方史綱》和《羅馬史綱》之後,我覺得西方文明似乎也沒有中斷過。如你所說,西方文明一直在不斷成長和演化,從政治制度來看,中華文明自從秦制建立以後,兩千多年來隻是王朝興亡的往復循環。近年來,有關中華文明長時間領先的說法也受到挑戰。 你怎麼看?

李筠:這裡邊包含瞭好幾層問題。第一層問題,文明的斷裂性怎麼看?哪兒算斷瞭?怎麼著算不斷?我的一個基本認識,就是文明的硬殼很容易崩潰。可能每個大的文明都建立過很強悍的帝國,有很強的控制力,也形成瞭自己的一套統治風格,甚至滲透到民心裡邊,成為一種政治文化。老百姓認為,這種統治天經地義。但是,帝國不倒,或者不斷被復制,這個文明才算得到延續嗎?那麼,埃及文明要延續,就一定要法老活到20世紀才行。我覺得,用硬指標來講,其實不妥當。更重要的是作為文明軟件的文化,尤其是軸心時代形成的一些基本的文明的自我認知,有沒有被重大改寫。

比如說,中華文明從孔夫子的儒傢創立以來,中國人大體以儒傢學說為基本的框架來認識自我,認識這個世界。在這一點上,大概來說,至少中華文明的自我認知一貫性比較高。如果是按照政治建制來講,中華文明其實變化也很大。周代的封建天下和秦制就大不一樣。即便是秦以後,中國其實也有很大的變化。秦漢帝國,我認為隻是中華帝國的1.0版本。經過瞭東漢的佛教傳入,然後北方的民族遷徙進入中原,所謂“五胡亂華”,北朝那些事,到瞭隋唐,中國形成瞭帝國的2.0版本。再往後,蒙古人來瞭,西藏人也加入瞭,經歷宋、元、明、清,形成瞭帝國的3.0版本。秦漢、隋唐、宋元明清都不同。那北朝的時候,算是中華文明的斷裂嗎?還是蒙古人入侵算中華文明斷裂?既然這些都不算,我們可以講成1.0版本、2.0版本、3.0版本,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看其他的文明?希臘文明可以看可以看成西方的1.0版本,羅馬是2.0版本,經過瞭中世紀3.0版本的融合,它升級成瞭現代的4.0版本。不同的版本之間顯然不會一模一樣,它在每個階段會長出自己特別強悍的特征,跟以前的版本區別開來。我覺得,這樣一個文明演化升級的路線對大傢都適用,你不完全是單線,我也不完全是單線——悠長的文明實際都很復雜。用這樣的思路來平等的看待大傢,我覺得比較可靠。

關於文明的領先和落後這個問題,既然大傢都存在著長時段演化版本更新的問題,萬一我的波峰遇到你的波谷,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大傢都是以千年為單位,這樣一個長跑的過程,哪一方在某一段領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現在好多人講我們就快要超過西方瞭,其實這種急切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最重要的事情實際上並不是誰領先誰落後,而是如何實現更廣泛更深刻的融合——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題。

各種觀點都可以有,但要把事實講清楚。所謂講清楚,不僅要把事情基本面貌講出來,還要交代它的基本背景:一個事情是在什麼樣的基本環境下發生的。現在很多觀點不恰當,就是把背景給抹瞭,隻講那個事兒。以《白銀資本》為例,它不是單純地講明代的中國很牛。實際上,當時白銀資本的全球性流動,要放到大航海以後的全球化進程中去看,它是一個全球攪動的結果。隻不過在白銀從墨西哥出產的初期,中國的貿易結構在世界貿易中占據瞭一個獨特的位置,它並不是講中國在那個時候特別牛——恰恰相反,是講我們中國在那個時候被動地卷入瞭全球化進程,而我們還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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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書評:你在《西方史綱》中提出,用兩縱三橫來看待西方文明。兩縱,包括文明和野蠻的關系、現代和古代的關系;三橫,包括生存的意志和智慧、權力的生成和流轉、文明的融合和沖突。我感覺,“生存的意志和智慧”這一項似乎與其他幾項不太協調,這就像民國期間魯迅等人說到的“國民性”,是一個無法說清楚、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東西。但是,你把它作為三橫中的一橫,顯然有著你自己的考量。另外,在《羅馬史綱》中,你把民眾性格看成一座冰山的底層(47頁),同樣面臨這一問題。那麼,你的主要考量是什麼?

李筠:“生存的意志和智慧”,主要是通過文字、考古資料去辨別一個民族或族群的孩童時代到底長成瞭什麼樣。如果再往前延伸,比如說我們可以延伸到地理決定論,你這個人群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地貌氣候就決定瞭你能夠怎麼樣。其實,我是想通過對人群的定位,一定程度上擺脫地理決定論。也就是說,這群人在這個地方選擇瞭什麼樣的活法。

人面對環境有很多種應對方式,那麼,什麼樣的應對方式可以留存下來,經過主動或被動的篩選,成為一個人群的活法——這就是他們的“生存邏輯”。這個民族不僅長大瞭,而且越來越強,原初的生存邏輯會被不斷放大。像羅馬,它長成瞭世界帝國,一定在它的童年基因裡有證據。它的先民們選擇活法時種下的生存邏輯,在倫理上會沉淀為基本的德性,比如說勇敢、勤勞、誠實、忠誠等,這些品質和他的活法相匹配,好的共同體就會出現。羅馬人一邊當農民,一邊當戰士去打仗,形成瞭兵農高度結合的體制。我要從這個人對環境的適應,一定要結成一個人的共同體,共同體內部有它的章法,講清楚這種邏輯,不是把人的事情推給大自然或者推給神仙。講制度也好,習俗也好,倫理也好,這些東西有據可查,在人類學的意義上是可以講清楚的事情。

所以,我講“生存的意志和智慧”,主要是針對先民在共同體形成的初期奠定瞭什麼樣的基礎,軟硬件的初級形態到底是什麼樣子,它的民族獨特性(相對的)出來瞭以後,它走上瞭什麼樣的路。從這樣一個初級階段,可以看到它的原始資本。

西方有一個很重要的政治科學傢叫英格爾哈特,他在今年5月8日去世瞭。他做瞭幾十年的世界價值觀調查,在全世界各地搜羅人們的政治態度,然後將這些調查數據變成圖表。這些數據都是公開的,都可以查閱,每個國傢哪年到哪年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如果我們談國民性問題的話,它實際上並不是一元的:一國的國民性和政治態度,政治文化裡邊有好多突出的點。比如說你願不願意服從、你願不願意參與等這些問題一一羅列,中國人大概是什麼樣的,可以就畫出一個圖形來。你會發現,好多在理論上很可能有沖突的點,在一個民族身上都是突出的,並不是單純的奴性和公民性兩極就足以概括一個民族的國民性。

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從個體來講,還是從群體來講,人性其實一直都很復雜,裡邊的元素很多,一直在變化。如果遇到一個好的時代,它能把好的品質激發出來,壞制度就很容易把人心的惡激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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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世界,中國改朝換代的戰亂和中世紀前500年都很糟糕

燕京書評:此前很多人認為,基督教主導的中世紀一片黑暗;你在《西方史綱》中認為,中世紀(公元476年開始)前500年比較混亂,文明成果比較少;後500年比較安定,文明成果井噴。對照一下此時的中國,正是從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十國、宋朝、元朝到明朝時期。除瞭某些朝代有比較短時間的安定繁榮之外,大部分時間民眾生活貧困(似乎比不上西方民眾的生活水平),每一次改朝換代都帶來瞭大量的人口死亡。你怎麼看?

李筠:中國改朝換代的戰亂,和中世紀前500年都很糟糕,有戰亂的地方都是一樣的爛。大概而言,西方中世紀前500年是一個強盜團夥頻繁劫掠的狀態,強盜來瞭一波又一波,舊的強盜還沒站穩,還沒建立王國,新強盜又來把它推翻瞭,所以比較黑暗,大傢都沒有安生日子過。中國改朝換代如果持續接近一個世紀的戰亂,大概人口減半是正常狀態。羅馬帝國晚期,西方大概有4000多萬人口;過瞭500年,大概到公元1000年,西方隻剩下2600萬人口,基本上也少瞭一半,而且地盤少瞭,比如說北非就丟瞭,地中海的東岸基本上也丟瞭。人口的大規模縮減,是一個非常恐怖的狀況。

我想強調的是,普通百姓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其實基本是在現代世界。古時候老百姓的生活,不是“艱苦”兩個字就能形容,就是“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咱們算一筆小賬就可以把這個事兒基本講清楚。中國第一個數得上的所謂“太平盛世”,是漢代的“文景之治”。在這期間有一個好政策,歷代都是大書特書,叫“十五稅一”——隻要稅率低到這個份上的就是好皇帝,中國人都形成這個思維定勢。但是,據經濟史的測算,在漢代的條件下,一個成年男子給他足夠的土地,在自然能力下耕種,大概隻能養活兩口半人,就是說,養活父母都很艱難。如果這個人勤勞一點,加上風調雨順,收成好一點,基本上能養活一傢三口人,然後留下種子。其實,“十五稅一”是剛好把你好年景的剩餘拿走,皇上就是讓你什麼都不剩。如果遇上壞皇上,就讓人的自我再生產不能持續。那樣的農業基本狀況養不活人,就是找瞭老婆生瞭娃都沒有辦法養活他們,人口都沒有辦法再生產。所以,在古代的農業社會,普通人很難過上好日子,遇上壞政治簡直就沒法過瞭,遇上戰亂絕對是地獄的狀態,這裡面有生產力和稅賦的限制。皇上收稅都是很準的,並不是一發善心弄出來的。

燕京書評:進入現代以後,西方國傢以領先的科技帶來的軍事武器對外擴張和殖民,並且逐漸富強。而中國的明清兩代,卻是君主制最黑暗的時代。所謂“康乾盛世”,不過是民眾還能活著而已,大部分底層民眾的生活非常貧困。對於西方的領先和中國的落後,目前出現瞭很多種解釋理論,有的側重於政治制度,有的側重於經濟,還有的註重地理環境,等等。那麼,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李筠:我覺得,現代化是一套系統,西方率先進入瞭這樣一個系統以後,它的效率就大大提高瞭,而且是全方位的提高——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貿易的,這和沒有進入現代化的國傢不是一個量級。凱文·凱利有一句很好玩的話,叫做“低級系統無法理解高級系統”,人不理解上帝就像狗不理解人一樣,你沒法想象它到底是怎麼樣。西方率先進入現代化和中國之間還不至於到這樣的差距,但這個差距非常巨大,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潰》用我們最熟悉的事,把這個寫得仔仔細細。鴉片戰爭,按理說西方就是來瞭幾船人,就這麼幾千個士兵,怎麼這麼大的一個中國就淪陷瞭?按理說我們4億人,一人吐口唾沫,就把那幾千人給淹死瞭,咱們怎麼愣是打不過,就是不理解這個高級系統到底厲害在哪兒。

西方的領先主要是它在1500年非常迅速地進入瞭現代世界,而我們進入現代化是被人撬開瞭國門,一開始都沒搞明白。在1840年,大概人傢的工業革命都展開瞭,我們還停留在天朝上國的農業社會,所以清朝和英國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第一仗第二仗輸瞭,還沒明白到底差距在哪兒。中國人認識到這個差距巨大是系統性的落後,實際上是在甲午戰敗以後。因為大清居然輸給瞭西方人的學生、我們原來的學生——日本,直到這時才醒過來,我們再不奮發圖強,保國、保種、保教都成問題瞭。

所以,我更願意用一個系統性的解釋來看待中國在近代史上和西方的差距。它不單純是軍事的、技術的、商業的……而是全方位的,是一個系統和另外一個系統的差別。這可能更全面一點,也更深入一些。現代性本身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它有它的優勢,也有它的缺點,但是它確實帶來瞭極高的效率,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在兩個系統碰撞的時候,它的硬優勢非常明顯,而我們中國人也是從這個層面上先認識到西方的堅船利炮,一開始就認為是我們炮艦不如人,所以打不過人傢。搞瞭洋務運動以後,發現還是不行,尤其甲午戰爭我們的海軍鐵甲艦好像更好,為什麼還是輸瞭?看來還有別的不如人……實際上是一步一步不斷吸取教訓,同時去找差距,這也是我們對現代化一步一步深入的認識過程。

燕京書評:你說的這一點很重要,但我還註意到一點,一些西方學者有意去西方中心論,把所有的文化和所有文明都平等看待。不料,它在中國造成瞭一個後果,一些中國學者看到人傢在說我們的好話,好像中國的文明和統治方式並沒有那麼差,然後就拿過來說事。這樣一來,實際離真實的歷史更遠瞭。我相信你很早就註意到這個情況。

李筠:實際上,這是歷史學裡邊經常犯的錯誤:時代錯置。在西方,學院裡邊已經是左派占據主流,他們基本的狀態是批判——理想主義的批判,甚至撇開瞭邏輯和歷史的批判。而我們國內有些人,專門從他們的理想主義批判當中,找一些東西來療中國歷史或者中國現實的傷,真正的診斷反而被耽誤瞭。

燕京書評:《西方史綱》和《羅馬史綱》顯示,西方國傢最高統治者所擁有的權力,似乎很少一元獨大。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盡管也有少數統治者建立起個人獨裁,但其權力仍然在現實中受到某些限制和有效制約;在中世紀,教會一直與皇權爭執不下;即便是所謂的“絕對君主制”時期,西方君主的權力也比不上秦制之下的中國皇帝。

李筠:西方的權力多元化,一直比中國更充分。而這種權力多元化,很重要的一個根基在於,不同來源的權力都是正當的。我們都有根,你鏟不掉我,我也鏟不掉你。

從法理上講,帝制時代的中國,權力是一元化的,隻有皇帝有權力,其他所有官員的權力都來自皇帝,皇帝是主幹,其他的都是枝丫。總體上來說,皇權的一元性籠罩非常強大。而在西方,哪怕在羅馬時代,皇權也沒有那麼硬,皇帝自己實際上都非常難說清楚,我的權力是來自朱庇特、馬爾斯嗎?是君權神授嗎?好像不是,我們羅馬從來不這麼講。那是來自人民選舉嗎?好像也不全是。無論是來自上面,還是來自下面,羅馬皇帝都沒那麼肯定——在皇帝權力的來源上,羅馬其實一直都含糊其詞。

我在《羅馬史綱》裡邊寫到,這是帝國憲制的硬傷,羅馬始終沒有把這個問題解決好。人民有人民的權力,保民官可以占據人民的權力,元老院有元老院的權力,世傢大族本來就是羅馬的主政者,皇帝也不能把他們全幹掉。到後來,中世紀有封建領主,他們和國王之間是契約關系,隻有對等主體之間才能簽契約,皇帝國王也不能全部幹掉封建領主,幹掉就沒有和皇帝簽約的人瞭。何況旁邊還有教皇在掣肘皇帝和國王,扶助貴族。然後,還有城市的資產階級,他們也組織自己的城市議會,設立城市的執政官。在法理上,皇帝沒有依據用自己的權力徹底鏟除其他的權力。更遺憾的是,皇帝也沒有硬實力,客觀上也做不到。主觀上沒有人接受皇權是唯一的權力來源,客觀上皇帝也做不到,西方的權力一直是多元的。

而中國很早就形成瞭權力的一元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就是天子,他就是權力的樞紐、來源和根據,其他的權力都是從皇帝這兒來的。所以,皇帝要毀掉誰都很正常,都是可以的——而且,皇帝越來越有實力這麼幹。基本上,從秦始皇建成秦制以後,隻要這個大王朝夠穩定,皇帝的硬實力足以消滅其他的反叛者。這樣一個差別,在中西之間很明顯;西方權力的多元化,一直是它基本的社會政治狀況。

西方的權力一直是多元化,中華帝國權力集中於君主

燕京書評:萬歷皇帝可以任意征稅,扼殺瞭當時的商品經濟,民間怨憤滔天,但也無濟於事。西方的君主卻做不到如此任性。那麼,西方最高統治者權力一直受到制約和掣肘,這種傳統是否也是西方國傢率先完成現代轉型,走向民主制的重要因素?

李筠:西方的權力多元化,有沒有利於西方國傢率先完成現代轉型?話分兩頭:現代國傢的建立,以及結構性調整。

完成現代轉型很重要的一個事情,就是建立現代國傢——這樣一個高效率的政治機器被建立起來。在初級階段,絕對君主制充當瞭發動機。國王不要這些諸侯,不要這些領主,就是要直接征兵征稅,直接支配這個國傢,行不行?大傢覺得這個做法很恐怖,似乎西方從來不是這樣,西方要開議會,要有封建契約的權利與義務,不能由國王單方面說幹啥就幹啥。絕對君主制時期,國王們想瞭很多辦法實現直接支配,現代的官僚系統、常備軍、稅收系統,都是在王權這一主幹下建立起來的。從政治學意義上講,它確實是有專制的傾向;但很重要的一個事情,是它實現瞭分散權力的集結,國傢有主心骨瞭,要是大傢散作一灘泥的話,實際上進入不瞭現代。

好就好在,這些強大的絕對主義君主被同步崛起、稍後集結的社會力量掀翻瞭——即所謂的資產階級革命:英國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幹的都是這種事情,我們不要絕對君主(現代化初級階段的軸心發動機),我們人民自己來。

前一段絕對君主爬上去,後一段經過革命把君主拿下來,不過國傢仍然可以走強,仍然可以保護市場經濟和市民社會的生長。很重要一個因素,就是法律、法制規范的普遍存在。西方人非常習慣這套東西,什麼東西你得給我講個“法”,是不是有法可以說道說道,不是君主的個人意志想怎麼來就怎麼來。任何人掌握任何權力都講“法”,他們在鬥權時也是在鬥“法”。那麼,政治的、市場經濟的、民間社團的各個領域都有法要講,法的基礎非常充分。在法的意義上,大傢競爭出一個和平的、可以合作的、共享共贏的局面,概率就非常高。

所以,率先轉型,不單純是因為權力的多元化,而是權力的集結和它的規范使用。如果隻講權力的集結,那就集結成瞭秦始皇,市場經濟和市民社會就被掐死瞭。權力的多元,使得初期集結起來的絕對君主也沒辦法像秦始皇一樣一手遮天,其他政治勢力甚至可以把國王拿下來,路易十六不是被砍頭瞭嗎?關鍵不是幹倒一兩個君主,而是幹倒君主以後還可以有規矩地生活。在這個意義上,西方的法律基礎非常雄厚,它不僅可以把市場經濟和社會生活規范化,甚至可以把權力規范化。這是它走向現代民主法治最重要的資本。

燕京書評:《西方史綱》分析瞭西方建構現代國傢的區別,英國采取瞭司法集權,現代化道路比較順暢;法國采取瞭行政集權。你還提到,法國無法采用司法集權,原因之一是“國王主要依靠官僚來管理國傢,這和英國國王選擇建立法院系統,通過巡回法院管理國傢大不相同”。那麼,司法集權的基礎是法治嗎?在走向民主化過程中,如果行政集權必須轉變成司法集權,最關鍵的因素有哪些?

李筠:我覺得,這是一個歷史的玩笑。英國人選擇瞭司法集權,其實是沒有什麼牌好打。因為司法是一種被動的統治形式,那時候國王還不能說法院想開在哪兒就開在哪兒,國王連開法院的資源都沒有——人也沒有,地也沒有,錢也沒有,他隻能巡回:國王騎馬全國走一圈,或者派欽差大臣走一圈。所以,司法集權是一個迫不得已的政治選擇,是沒有辦法才做出來的事情。

從後世的效果來看,司法成為政治的基本存在形式,就是那時候沒有立法,也沒有行政,隻有司法能讓人民感受到國王的存在。因為國王給我公正斷案瞭,那麼,國傢就是秩序,是以司法的公正裁判形式存在的;人民就認為,司法這種政治的存在形式很自然,甚至在觀念裡根深蒂固瞭。

中國恰好相反,司法裁判從來就不是中國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政治存在形式,而是由官吏給民眾發號施令。中國從來都是以行政為主導的政治體制,從秦始皇開始派縣長實行郡縣制就已經是這樣,一直到現在。法國國王和中國傳統的思路接近,君主就是要管官,讓官去管民,去發號施令,這些官員忠實地執行命令。每個皇上巴不得手底下的大臣全都是田文鏡、李衛,幹得比君主說得還要狠,120%的完成任務才好。這種行政主導思路是強勢統治者喜歡的,它實際上是一種強政治的追求。這種強政治的追求,在西方的道路上沒有完全實現。“秦二世而亡”,很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嚴刑峻法過於剛猛。如果秦代持續的時間長一點,比如說秦始皇不是五十幾歲死瞭,而是100歲才死,其實也不太可能用鐵框子框住中國人。

從官來講,秦始皇用的套路是法傢教他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讓老百姓按照嚴刑峻法去生活就好。實際上,這樣的狀態沒有辦法持續。你不能把人當牲口關起來,假設人人都是沒有主體性的,把你的法條內化到心裡就完瞭。所以,才會有漢代的儒傢用倫理教化來安撫民眾。那麼,官吏從什麼樣的地方出呢?秦朝用的是酷吏,漢朝開始傾向於儒生來管理。用官吏來管理國傢,要有一套通用的文字系統,實現行政的上令下行,上令下行的級別越多,嘴就越不可靠,就越要靠文書,文書系統就形成瞭。

實際上,真正可靠的行政系統,一定是有很多基本條件才能比較成熟,擺脫結構性腐敗。第一,必須有比較發達的市場經濟,有充分的貨幣流動——換句話說,給官員發工資。就這麼個簡單的事,其實都很難。中國的古書上記載,三公九卿制度確立之後,最高官職的丞相2000石,那就是發谷子意思。在漢朝很長一段時間瞭,官員的工資都是粟米,不是銀錢。皇帝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養活官員是個大問題,如果你給他錢,好記賬,官員是不是中飽私囊,好查。一旦皇帝給官員土地,他就變成封建領主瞭,這不就不是秦制瞭嘛?所以,皇帝隻能給錢不能給地。還有,官員的文化要達到一定水平,能夠處理公文的上令下行,這些都是基本條件。而很多條件在絕對主義時期,就是路易十四的1650年左右,法國並不具備。所以,這樣一個不具備條件的表面上的行政集權,實際上隻能是離封建制不遠的新封建制。你派一個總督去管那個地方,那裡就成瞭他的獨立王國,然後搞包稅制,我說那個地方收多少,隻要把國王的這份交足瞭就行,其他的你自己幹,那他肯定就魚肉鄉裡瞭。

所以,絕對主義的新官吏誕生以後,它並沒有成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現代行政系統,隻不過是官吏層層任命,是國王私人權力的擴張。國王既然說“朕即天下”,天下就是國王傢的,那人傢官吏的地盤為什麼不是他傢的?權力私有的邏輯自然就傳導下去,腐敗自然就是結構性的。所以,在那樣一個時代,我們看到法國用行政集權的路線,從長遠來看它的做法更現代,但在那時候根本就不具備這樣做的條件。所以,它做成瞭那個時代的“四不像”,國傢的腐敗特別嚴重,民怨沸騰,最後導致革命。

燕京書評:秦暉老師曾經概括封建制與秦制的區別。封建制的特征是,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秦制之下,皇上是所有人的主人,所有人都是皇上的奴才或奴隸。相比之下,周代是封建制,享祚大概800年,比後面秦制的朝代延續的時間都要長;而西方的封建制也很穩定,很少出現秦代以降兩千多年裡頻繁出現的改朝換代。《西方史綱》和《羅馬史綱》都未論及這一問題,作為政治學學者,你怎麼看封建制與秦制之間的區別?

李筠:秦暉老師講的“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主人”,我認為是對秦制基本特征的精彩歸納,把最核心的東西講清楚瞭。但是,封建制和秦制還是有很大的差別。這個話題很重要一個誤區,就是有不少人覺得秦制就比封建制要壞、要狠。從總體上的效果來看,兩者其實是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好。至少從老百姓生活的意義上來講是這樣,隻能說誰比誰更不那麼壞,僅此而已。

拿你舉的這個例子說,周朝享祚800年,看起來協和萬邦、雍容華貴,其實武王伐紂成功,沒三年就死瞭,然後是周公旦輔政七年,之後還政給瞭成王,然後是“成康之治”,就好瞭這麼四代,西周就走下坡路瞭。不要說周天子有多少控制力,就算它有一個好政治,也就四代就完瞭。東周基本上沒什麼好政治,一開始就是周天子成瞭喪傢之犬。周代無論從天子地位,還是國內的和平、諸侯的協調來講,周的統治在績效上並不是特別成功。否則,為什麼孟子抨擊說“春秋無義戰”?春秋無義戰,就是因為周天子不行才搞出來的,戰國就更糟糕瞭。

周的有效統治並不是很好,封建自然就會造成諸侯之間的互相殺伐。弒君者三十六,亡國者七十二,這種事普遍出現。在很大程度上,封建就意味著戰亂,而且是有組織的互相火並。不僅中國如此,西方中世紀的封建基本上也是這樣。封建王國當中的領主,公侯伯子男這些有頭銜的貴族,他們的第一身份都是武士,天生的職責就是打仗,不打仗他們就癢癢。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他們除瞭打仗,甚至不知道別的。封建就是這樣一堆人組成的格局,你認為好嗎?天天發生的都是這些事,各路諸侯領主相互相互敵對、相互猜忌,我怎麼搞你一下,你怎麼搞他一下,搞大瞭我就把你的國滅瞭……想的都是這種事情。老百姓在這樣一個局面下,生活也不好。封建格局下,人可以流動,比如說你作為說客、商人、遊俠等,從這一國跑到那一國去,看著挺自由。在秦朝統一以後,這事兒都沒瞭,自由度下降瞭。但是你想,《史記·遊俠列傳》有幾個是這樣的自由人?大部分都是飽受春秋戰國戰亂之苦的老百姓。

所以,封建和秦制的比較,在制度上和再文化上非常有必要,但不能有傾向性的說,誰就一定絕對優於誰,一定不能絕對地講封建比秦制有更多的自由,它就更好。這種結論太過草率和僵硬瞭,更妥當的說法是各有各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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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文官制和中國的文官制沒有關系

燕京書評:《西方史綱》描述瞭西方國傢現代化和民主化過程,有學者曾經論及,封建制的國傢更容易完成國傢轉型並建立民主制;秦制或類似秦制的國傢,現代化和民主化道路都很曲折。作為政治學學者,你認為其中的內在機理是什麼?

李筠:我的博士論文研究是反對這種論調的,不能將封建和民主直接聯系,好像從封建制走向民主就更容易,我認為,這個邏輯不成立。大概從19世紀中葉,英國有一個很顯赫的歷史學潮流叫輝格史學。輝格史學的基本要點就是,越封建就越容易民主、越容易現代化。拿到英國史來講,就變成英國之所以領先,就是因為有瞭《大憲章》。《大憲章》是怎麼弄出來的?就是二十幾個男爵圍攻瞭約翰王。有瞭這個根子,我們英國就一步一步走向自由瞭——輝格史學就是這樣一個論調。

大概在20世紀初,輝格史學就被挑戰瞭。後來大傢認識到,實際上這帶有很強的意識形態色彩,不符合真實的歷史——反例就是波蘭。我們都知道,波蘭幾乎是世界上最悲催的國傢之一,三次被列強瓜分,俄、普、奧都在它周圍。波蘭就是一個很封建的國傢,國內的大領主、公爵、大主教在國王面前都很牛,他們一堆人開會,國王隻是其中之一,大傢一起把事定瞭,國王不在他們之上,不能說一不二,這個格局很民主。但是,為什麼波蘭陷入瞭被瓜分的境地?民主化不能無根基、無原則地講。現代國傢的民主化,必須先有現代國傢,才能進一步談民主化;沒有現代國傢這個前提,談民主化是虛妄的。

那麼,封建是不是有利於現代國傢的形成?其實,它在很大程度上是阻力。那些絕對君主都想幹掉封建領主,最好旁邊都沒有人,我一個人說瞭算——這就是絕對君主的理想。現代化的第一步,實際上是走向國傢的統一,絕對君主集權基本上完成瞭這樣一個進程。有瞭這樣一個集結起來的國傢之後,像英國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把這些絕對君主拿下,變成立憲君主也好,變成共和國也好,就是決定性地走向民主。沒有前置的建國階段,直接講中世紀的民主,那就是波蘭被瓜分那樣一個悲催的格局。

所以,不僅要把不同國傢的歷史做比較,還要把基本的政治邏輯理清楚,不要把必要的環節省略掉,否則可能會走入歧途。

燕京書評:之前有人宣稱,英國從19世紀中葉建立的文官制是受到中國文官制的影響而形成。讀完你的《西方史綱》和《羅馬史綱》之後,我感覺,它應該是從希臘、羅馬到中世紀這一脈絡發展形成,與中國秦制之下的文官制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怎麼看?

李筠:包括我們現在的行政學普通高校教材,都會講現代文官制度和科舉制的聯系,其實我覺得這種聯系非常牽強。現代文官制度要解決的問題,和我們中國古代科舉制下官僚體系要解決的不是同一個問題;他們所憑借的,也不是同一種資源。現代文官制度建立起來,是因為國傢事務的膨脹,要管的事兒多瞭。而英國甚至包括美國的文官制建立起來,最主要針對的是現代的政黨分肥制。兩大黨誰在選舉中勝利,把哥們、兄弟、捐款人等全部安插成政府的官員。選舉時我給你捐錢瞭,你當時給我承諾瞭,你上臺就得讓我也撈一把。政黨政治下的普遍腐敗就出現,官員實際上並沒有履行他的職責。現在文官制是因為民主體制到來,政黨政治成熟,必須要克服政黨分肥制產生的問題。而我們中國古代根本就不存在現代民主,不存在議會制,不存在政黨政治,也就不存在政黨分肥——邏輯完全是不一樣的。

西方的文官制,是通過考試選拔出政治中立、職務常任、專業化的隊伍,幹掉分肥的那些政客。而中國古代主要解決的是,帝國太大,皇帝管不過來,所以必須向下進一步延伸權力,那就派官去管。西方是解決現代政治帶來的問題,中國的科舉制是傳統讀書人為皇上分憂——儒生既有入世之心,又想做官,還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這套理論還講忠君愛國,挺合適皇帝,皇帝為什麼不用?雙方一拍即合,皇帝在地方有幫手,儒生也有施展抱負的機會。所以,兩個邏輯完全不一樣。

而且,現代文官制度考的是常識、邏輯、一部分的專業知識,尤其是文案、法律、管理、科學等知識,科舉考的是“四書五經”,傾向性非常明顯,帶有非常強的特定的教化意義的內容,都是古典的。所以,兩者基本沒有聯系,不用扯在一起。

沒有一種民主的方式是包治百病的

燕京書評:《西方史綱》顯示,西方的封建制向現代國傢轉型的時候,曾經有過“絕對君主制”時代。即便如此,西方國傢始終沒有建立起類似中國的秦制和俄羅斯那樣的制度,為什麼?

李筠:中國的皇帝和俄國的沙皇,基本都是以文明為單位的大皇上;就像羅馬一樣,沒有和皇帝並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隻有一個。他們很重要的一個事情,就是做成權力系統和意義系統的高度重合。這個意義系統,為皇上和沙皇背書的內容特別充分,這是羅馬皇帝都沒有過的。

在西方中世紀和現代早期,當絕對主義王權產生時,它壓根就沒有可能去完全控制意義系統。第一,教皇更有資格講西方世界的意義,他手底下有一大幫非常厲害的神學傢和法學傢;第二,反教皇的神學傢和法學傢也有一大堆道理,但他們不一定跟國王是一夥的。這兩個人群,無論是教皇率領的所謂基督教正統、天主教會的法學傢和文人也好,還是反對他們的法學傢和文人也好,文化水平都比國王高,比國王手邊謀士們的水平高。實際上,國王們處於文化、修辭、意義制造的弱勢地位,講故事講不過人傢。好不容易有幾個文人墨客講瞭一點給國王幫忙的道理,要把它普及到老百姓心裡邊,和基督教講瞭1000年的故事競爭也很難。所以,絕對主義君主看起來很強勢,但基本上有半壁江山根本就不在他們掌控之內。

另外半壁,國王們要建立硬件系統:常備軍、稅收系統、官僚隊伍,要在硬實力上對抗那些公爵、伯爵,還有修道院長和主教,他們頭上還有教皇,國王們要對付一大堆政治勢力。系統的建造和對手的壓制,都是很困難的事情。所以,絕對君主看起來很牛,實際是文武兩頭都沒那麼強悍,比起中國帝制時代的皇上和俄國的沙皇都差太遠瞭,絕對做不到說一不二。這樣一個貌似強大的現代早期王權,從社會基礎、文化基礎、群眾心理基礎各方面來看,比古時候的專制皇權真是相差很遠,這也是為什麼資產階級革命可以掀翻他們的原因。如果他們真的非常強悍,資產階級革命是很難成事的,成瞭可能也沒有社會土壤長出新的社會政治形態,可能又回到原來的模式,循環往復,那就隻是改朝換代。

燕京書評:古希臘是采取的直接民主制,現在的西方代議民主制有一些爭議,比如,王紹光就認為競爭性選舉是“選主”,他還提出要恢復古希臘時期抽簽式民主的辦法。在你看來,這種直接的“古為今用”是否可行?

李筠:咱們算一筆賬,就知道抽簽制可不可行。在一個上億人口的大國,有個職位很重要,每個人都有機會抽簽來當,看起來很公平,問題是最後什麼都做不瞭。假設一個人一輩子活100歲,也就36500天,比起1億這個分母來,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一個人這輩子抽中這支簽坐上這個職位的可能性,幾乎跟買彩票中500萬差不多。即便有幸運兒抽中瞭,坐一天這個位子,在這一天當中秘書先給介紹一下,今天你要簽掉的公文有這麼幾件,它來龍去脈到底各是什麼。你能理解嗎?如果理解瞭,能做出判斷嗎?做出瞭判斷,對於明天來坐這把椅子的人有約束力嗎?這樣一來,就陷入瞭極度低效的狀態,相當於廢棄瞭這一職位。你準備把多少種職位這樣明面上拱得很高,實際上廢棄呢?一個國傢有多少種職位可以讓你拿出來這樣廢棄?政治不用運轉,隻考慮它的產生如何符合你的原則,產生之後它能不能辦事你不考慮嗎?

所以,抽簽和其他所有民主試用過的辦法一樣,它隻是一種方案,隻是體現民意的一種辦法,它有它合適存在的地方,但它必須根據條件、職位、責任、參與人等多方面因素去選擇,這個辦法不能包治百病——沒有一種民主的方式是包治百病的。

民主有很多方式,各個不同的地方應該應用不同的方式去解決問題。政治從柏拉圖開始講,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必須嚴肅考慮,就是專業性。政治的專業性很強,一旦你考慮這個維度,抽簽就要慎重,普通不具備這個專業知識的人如果抽中瞭,能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如果專業門檻非常低,那沒有關系,如果有專業門檻,抽簽就不靈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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